林晚站在灰雾弥漫的通道中，身后图书馆的微弱光芒已被完全吞没。馆灵那句“又一个轮回”的回响，如同冰水顺着脊椎滑下，但她没有回头。
前方只有一片浓稠的灰色，仿佛整个世界都溶解在了这雾气中。没有方向，没有声音，甚至连自己的呼吸都显得异常遥远。她低头看向手心——那道淡金色的“信”之刻痕微微发着光，像是指引，也像是束缚。
她迈步向前。
灰雾在她身边流动，时而聚拢成诡异的形状，时而散开露出前方几尺见方的地面。地上覆盖着厚厚的尘埃，每一步都会留下清晰的脚印，但回头看去，脚印正被新涌来的雾气一点点抹去。
就像馆灵说的，什么都留不下。
不知走了多久——时间在这里毫无意义——前方终于出现了变化。灰雾稍微稀薄了一些，隐约显露出一面墙的轮廓。林晚加快脚步，手指触到了冰凉粗糙的石面。
墙上刻着什么。
她凑近去看，手指抚过那些深深浅浅的刻痕。那是字，或者说，曾经是字。但时间——或者这灰雾——已经将它们侵蚀得面目全非。只有几个笔画依稀可辨：一个“口”字的边角，一道横折，一个点……
林晚沿着墙向前，发现更多刻痕。有的像是文字，有的像是图案，有的则完全无法辨认。所有的刻痕都有同一个特点：它们正在消失。字迹边缘不断剥落，化作细小的灰粒融入雾气。
“留下过印记的人……”她喃喃自语，想起馆灵的话。
她取出那支从现实带来的笔——一支普通的圆珠笔，笔身已经有些磨损。她犹豫了一下，然后用力在石墙上划了一道。
蓝色的墨迹在石头上留下清晰的痕迹。
林晚屏住呼吸等待。一秒，两秒……十秒过去，那道蓝线依然清晰。她正要松口气，却见墨迹边缘开始模糊。不是物理上的脱落，而是某种更诡异的现象：蓝色的线条从边缘开始褪色，变灰，然后融入了周围的灰雾。
不到一分钟，那道划痕完全消失了，石墙恢复原状。
但就在划痕完全消失前，林晚注意到了一件事：她的“信”之刻痕微微发烫，而当刻痕发烫时，墨迹褪色的速度似乎……慢了一瞬。
一个念头突然击中她。
她再次用笔在墙上写字，这次写的是自己的名字“林晚”。与此同时，她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心的刻痕上，想象着信任的力量，想象着那些在现实世界中值得信任的人——江靓娇昏迷前最后的眼神，阿黎在祭坛前坚定的侧脸，甚至那些在图书馆中为她引路的无名学员。
刻痕发出温暖的金光。
这一次，“林晚”两个字在墙上保持了将近五分钟。当它们最终开始褪色时，林晚已经沿着墙走出了很远。她回头望去，墙上自己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正化作灰烟，但五分钟——这已经是她见过的在这灰雾中最持久的印记了。
“信任可以对抗遗忘……”她低声说。
灰雾突然翻涌起来。
林晚警觉地后退，背靠石墙。雾气在前方形成了一个漩涡，漩涡中心渐渐显现出一个人影。那人影起初模糊不清，但很快就变得具体——是一个年轻女子，穿着和林晚类似的学员制服，但款式更古老一些。
女子睁开眼睛，眼神空洞。
“又一个……”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，“又一个来留下痕迹的人。”
“你是谁？”林晚问，手心的刻痕微微发亮。
“我是……”女子歪了歪头，似乎在努力回忆，“第三十七号。或者三百七十号？数字不重要，反正都会忘记。”
“你是之前进来的人？”
“进来，留下，消失。”女子机械地说，“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能改变什么，每个人都留下了点什么。看。”
她抬手，灰雾散开一些，露出墙上大片的刻痕区域。林晚倒吸一口冷气——那面墙上刻满了字、图、符号，层层叠叠，有些覆盖在另一些上面，形成了厚厚的信息茧房。但所有这些刻痕都正在褪色，像被水冲刷的沙画。
“他们都做了什么？”
“做你认为该做的事。”女子说，“留下信息，警告后来者，记录发现，绘制地图……我做过，我之前的每一个人都做过。看这里。”
她指向墙上一处相对清晰的刻痕。那是一段文字，字迹工整但仓促：
“灰雾会吞噬记忆，但不会吞噬事实。记录下你确定的事情：一、这里的时间流速与现实不同；二、灰雾中有‘东西’在游荡，不要被它们触碰；三、找到‘门’，那是唯一出路。”
“这是我留下的。”女子面无表情地说，“至少我认为是我。但我已经记不清了。”
“那‘门’是什么？你找到了吗？”
女子没有回答，只是伸出手，让灰雾流过指缝。“你也会忘记。先忘记细节，然后忘记目标，最后忘记自己是谁。到那时，你就会像我一样，成为灰雾的一部分，指引下一个到来的人——如果那时你还记得怎么说话的话。”
林晚感到一阵寒意。“就没有人成功过吗？”
“成功什么？”女子反问，“离开？改变？还是仅仅是被记住？”
“所有。”
女子第一次露出了类似表情的变化——嘴角微微上扬，像是嘲讽，又像是怜悯。“如果有，你会知道吗？如果某个人真的离开了，他的痕迹还会留在这里吗？如果一切都如馆灵所说，这只是一个‘轮回’，那么成功本身也会被遗忘，成为灰雾中的又一个传说。”
她开始变得透明，灰雾重新包裹她的身体。“我的时间到了。我要去指引下一个……或者，等待彻底消失。祝你好运，暂时记得自己名字的人。”
“等等！告诉我该往哪走！”
女子已经几乎完全透明，只剩下一只手还依稀可见。那只手指向某个方向，然后化作一缕灰烟，融入了雾气。
林晚朝那个方向走去。
通道开始变得复杂，出现了岔路。墙上出现了更多的刻痕，有些新，有些旧，有些甚至刻在另一些的上面，形成混乱的信息堆叠。林晚看到了不同语言、不同符号系统、不同时代的记录——简化的象形文字、扭曲的符文、近代的字母文字，甚至还有类似电路图的图形。
所有人都在试图留下什么。
所有人都在被遗忘。
她在一个岔路口停下，发现地上有一件东西——一个皮质笔记本，封面已经破损，但还能看出原本的深棕色。林晚蹲下捡起，翻开内页。
纸页上写满了字，但大部分已经被灰雾侵蚀得无法辨认。只有中间几页保存得相对完好。上面记录着：
“第三天（如果这里还有‘天’的概念）：我发现了灰雾的一个规律——它会优先吞噬那些与个人记忆、情感相关的记录。纯粹的事实数据能保持得更久。所以我停止写日记，开始记录观察数据。
“灰雾浓度周期性变化，周期约等于现实世界的三小时。低浓度时，能见度提高至十米左右，此时墙上刻痕褪色速度减慢。
“发现三处结构异常点，疑似空间扭曲，标记在地图背面。
“听到声音，像是低语，但无法辨别内容。不确定是幻觉还是灰雾本身的特性。
“记忆开始出现问题。我翻看前面的日记，有些段落完全陌生。但笔迹确实是我的。”
林晚翻到下一页，字迹变得潦草：
“不知道第几天。名字……我的名字是……很重要。写下它：陈远。陈远。陈远。
“地图在背面。如果我忘了，后来的你看地图。
“门在西方？东方？方向概念在这里不可靠。但有个地方，雾最浓，也最安静。
“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。但这里没有别人。除非……”
记录在这里中断。
林晚翻到笔记本背面，那里确实粘着一张手绘地图。地图绘制得相当精细，用不同符号标记了通道、墙壁、岔路，还有三个画着圈的地方，旁边标注着“空间异常”。
其中一个异常点，就在她现在位置的不远处。
还有一处用红色笔画了个叉，写着：“雾核？门？”
林晚将笔记本小心地收进怀里，朝最近的异常点走去。
按照地图指示，她穿过两条岔路，在一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墙前停下。墙上没有什么特殊标记，只有一些已经褪色大半的刻痕。
她伸手触摸墙面。
冰冷，粗糙，和其他墙面没有区别。但当她手心贴近时，“信”之刻痕突然剧烈发烫。林晚倒吸一口气，差点把手抽回。但好奇心压过了不适，她将整个手掌按在墙上。
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。
石墙变得透明，像水面一样荡开涟漪。透过涟漪，林晚看到了另一个空间——那是一个小小的房间，房间里有一张桌子，一把椅子，桌上放着一盏油灯。
油灯的火焰是静止的。
而在桌子旁，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江靓娇。
林晚的心脏几乎停跳。师姐坐在那里，眼睛闭着，脸色比现实中更加苍白，几乎透明。她的胸口微微起伏，证明她还活着，但那种状态更像是悬浮在生死之间。
“师姐！”林晚喊出声。
江靓娇没有反应。
林晚用力拍打墙面，但手穿过了已经半透明的石壁，没有触碰到任何实体。她试图整个穿过，却发现某种无形的屏障挡住了她。无论她如何用力，都无法进入那个房间。
就在这时，江靓娇的眼睛睁开了。
她的眼神空洞，没有焦点，但嘴唇微微动了动。林晚听不到声音，但从口型可以看出，她在重复同一个词：
“快……逃……”
然后，江靓娇的视线似乎聚焦了一瞬，直直地看向林晚的方向。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——那是认出，是急切，是警告。
她的嘴唇再次动了动，这次的口型更加清晰。
不是“快逃”。
而是：“不要……相信……”
话没说完，她的眼睛闭上了，头无力地垂下。油灯的火焰跳动了一下，恢复静止。
石墙的涟漪消失，重新变得坚实不透明。林晚的手被弹了回来，掌心发红。
她站在那里，心脏狂跳。
师姐在这里。或者说，师姐的某种投影、意识、灵魂的一部分在这里，被困在这个灰雾空间的一个角落。
而她在警告自己不要相信什么？
不要相信馆灵？不要相信那些指引？不要相信手心的刻痕？
还是……不要相信自己正在做的事情？
林晚低头看向手心的“信”之刻痕。那道淡金色的印记依然在微微发光，温暖而坚定。但此刻，那温暖却让她感到不安。
如果信任是错的呢？
如果这一切——进入阑界，接受刻痕，寻找出路——本身就是陷阱的一部分呢？
灰雾在她身边翻涌，发出几乎听不见的低语声。那声音像是在呼唤她的名字，又像是在重复着什么古老的咒语。
林晚闭上眼睛，深呼吸。
不。她不能怀疑。至少在找到江靓娇，弄清真相之前，她不能怀疑。
怀疑会让她止步不前。
怀疑会让灰雾吞噬她，就像吞噬墙上所有的刻痕，就像吞噬那个忘记了自己名字的女子。
她重新睁开眼睛，眼神变得坚定。
她从怀里取出笔记本，翻到地图那一页，找到那个标着“雾核？门？”的红叉位置。
无论那是什么，她都要去看看。
无论等待她的是什么，她都要面对。
因为有人需要她。
因为有人还在等待。
林晚将笔记本收好，最后看了一眼江靓娇消失的那面墙，然后转身，朝着地图指示的方向，大步走入浓雾深处。
在她身后，墙上的刻痕继续褪色、剥落、化为灰烬。
而现实世界中，祭坛上的“信”之柱，光芒又微弱了一分。
阿黎站在石柱前，手指轻触那些古老的花纹。
“坚持住，林晚。”他低声说，不知是在对谁说话，“在你忘记之前，找到答案。”
地底密室里，江靓娇身边的油灯，火焰突然剧烈摇晃起来，仿佛有风吹过。
但在那个完全密闭的房间里，哪来的风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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