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里的“档案室”原来是一座独栋的吊脚楼,位于村子西北角,紧挨着竹林。楼体明显比其他建筑更陈旧,木料发黑,瓦片上长满青苔。门前没有挂
任何牌匾,只有门楣上刻着一个奇特的符号——像一只半闭的眼睛。
“这是‘明心堂’。”阿黎推开沉重的木门,一股陈年纸张与霉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,“历代记事人工作的地方,也是存放所有文字记录的地方。”
室内比外面看起来宽敞。整面墙的书架从地面延伸到天花板,上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载体——竹简、布帛、纸张,甚至还有刻着符号的龟甲和兽骨。正中央是一张巨大的木桌,桌面上散落着未完成的抄本和笔墨。
瞎眼明公正坐在桌旁,用唯一完好的那只眼睛凑近一卷竹简,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的刻痕。
“明公,林姑娘想查阅记录。”阿黎说。
老人抬起头,那只独眼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异常明亮:“来得好。我正要找你。”
他从桌下取出一个长条木盒,盒盖上积着厚厚的灰尘,但锁扣处却光亮如新,显然经常被打开。盒子被推至林晚面前。
“这是江姑娘三年前查阅过的部分记录。”瞎眼明公说,“她离开后,我又发现了这个盒子的一些……特别之处。”
林晚打开盒盖。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十几卷布帛,最上面放着一本用线装订的册子,封面上是江靓娇的字迹:
“雾隐村异常事件记录(整理版)”
她翻开册子,里面的内容让她屏住了呼吸。
江靓娇以极其严谨的学术态度,记录了她调查到的所有异常现象:
· “村民夜间行为模式异常: 子时前后会出现集体意识模糊状态,行为统一,记忆断片。据当事人描述感觉‘像做了一场梦’。”
· “边界铜铃触发机制不明: 并非所有‘外来者’靠近都会触发。有记录显示,某些村民经过时铜铃也会响,但本人毫无察觉。”
· “祭坛能量波动周期: 除三年一次的大周期外,每月月圆之夜会出现小规模能量峰值。此时村民异常行为加剧。”
· “林氏血脉感应测试: 取林晚血样(考古系存档)进行仪式感应,祭坛反应强烈。但对照组(其他林姓人士血样)无反应。推论:觉醒者特征非单纯血缘遗传,可能存在其他激活条件。”
林晚的手指停在最后一条记录上。她的血样?江靓娇什么时候拿到的?为什么?
她抬头看向瞎眼明公:“您知道她取我血样的事吗?”
老人摇摇头:“她没提过具体方法,只说‘得到了关键样本’。但根据记录时间推算,应该是在她正式来雾隐村前三个月左右。”
三个月前,正是林晚父亲去世三周年忌日前后。她记得那段时间自己状态很差,江靓娇经常陪她,还陪她去过一次医院做体检……
林晚感到一阵寒意。难道师姐从那时起就在计划这一切?
“这里还有她没来得及整理的部分。”瞎眼明公从木盒底部抽出几卷看起来更古老的布帛,“这些是村里最老的记录,用的是已经失传的古彝文变体。江姑娘只翻译了一部分。”
布帛展开,上面的文字形如虫蛇,密密麻麻。但在某些段落旁,江靓娇用铅笔做了注释和翻译。
林晚俯身细读。随着阅读的深入,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。
这些记录并非官方记事,更像是私人日记,来自不同年代的守坛人和记事人。内容支离破碎,但都指向同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:
祭坛需要的不仅仅是封印维持,还需要定期“喂养”。
· 康熙二年记事: “今夜又献三牲,铜铃方止。老者言,祭坛之饥,日甚一日。”
· 乾隆四十五年记事: “孽动,伤二童。不得已,以罪囚代之。铜铃七日乃静。”
· 民国十二年记事: “外乡人误入,留之七日,祭坛乃安。长老命勿言。”
最让林晚心惊的是一段嘉庆年间的记录,字迹潦草,仿佛书写者在极度恐惧中仓促写就:
“今日方知,所谓‘喂养’,非牲非囚,乃魂也。祭坛每饥,需生魂填之。村民不知,以为常祭。然献祭者谁?每夜子时铜铃响后,必有人昏睡三日,醒则忘前事。余疑此即……”
记录在这里中断,布帛边缘有焦痕,像是被火烧过。
“这是真的吗?”林晚的声音发干。
瞎眼明公沉默良久:“我不知道。这些记录被封存在最底层,我也是三年前和江姑娘一起整理时才发现的。但如果是真的……”
“那么村民每晚的‘守夜仪式’,实际上是在无意识中提供‘生魂’喂养祭坛。”林晚接上他的话,“而祭坛每三年需要的大祭,可能就是需要更完整的魂魄——比如林氏觉醒者的魂魄。”
阿黎站在门边,背对着他们,肩膀微微绷紧。林晚注意到他的拳头握紧了。
“阿黎,你知道这些吗?”
他没有回头,声音低沉:“我知道村民每晚会失去一部分记忆。我知道有些人会莫名昏睡。但我不知道……不知道是为什么。”
档案室里陷入长久的沉默。阳光从木窗的缝隙中射入,灰尘在光柱中飞舞,像无数细小的魂魄。
“还有一件事。”瞎眼明公打破了沉默,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龟甲,“这是江姑娘进入阈界前交给我的,说如果她回不来,就把这个交给下一个调查者。”
龟甲上刻着两行字,一行是古彝文,一行是江靓娇的翻译:
“九柱非锁,乃为镜。所映非孽,乃人心。”
林晚反复咀嚼这句话。九根石柱不是封印孽魂的锁,而是镜子?映照的不是孽魂,而是人心?
“她还说了什么?”
“她说……”瞎眼明公闭上眼睛,似乎在回忆,“‘祭坛的真正秘密不在三百年前,而在每个人的选择里。告诉后来者,要看清镜子里的自己,而不是镜子表面倒映的鬼影。’”
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铜铃声,不是细碎的轻响,而是连续不断的激烈摇响。
阿黎猛地转身:“边界铜铃!有什么东西闯进来了!”
几乎是同时,村里响起了喊叫声,杂乱而惊恐。
三人冲出档案室。广场方向,村民们正慌乱地聚集。林晚看到,几位老人指向村东的树林,那里雾气异常浓重,而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村子蔓延。
不是平常的白色晨雾,也不是迷心雾阵的蓝色雾——这是一种深灰色的、粘稠如实质的雾气,所过之处,草木迅速枯萎发黑。
“阈界泄露!”三长老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,嘶哑而惊恐,“所有人退回屋内!紧闭门窗!快!”
村民们四散奔逃。阿黎抓住林晚的手臂:“回祭坛!那里最安全!”
“可是村民们——”
“祭坛的力量能保护范围内的人!快走!”
他们逆着人流冲向山顶。林晚回头看去,灰色雾气已经吞噬了村东的几栋吊脚楼,楼体在雾中扭曲变形,仿佛融化的蜡烛。
更可怕的是,雾中隐约出现了人影——不是实体,而是半透明的、扭曲的轮廓,它们无声地游荡,所过之处留下黑色的焦痕。
“那是什么?”林晚边跑边问。
“阈界里的游魂!它们不应该能来到现实世界!”阿黎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恐惧,“封印比我们想象的更脆弱!”
到达祭坛时,已有十几个村民躲在这里,大多是老人和孩子。他们挤在祭坛中央的圆池周围,面色惨白。
林晚注意到,祭坛的九根石柱此刻全部在微微发光,但光芒极其不稳定,时明时灭。只有东侧的“勇”之柱和正南方的“智”之柱光芒稍强一些。
灰色雾气已经蔓延到山腰,正沿着石阶向上爬升。所经之处,石阶表面出现龟裂,缝隙里渗出黑色粘液。
“必须激活更多石柱!”老先生的声音响起。他不知何时已来到祭坛,轮椅停在“智”之柱旁,“每多一根石柱被激活,祭坛的防护力就强一分!”
“但我还没有通过‘智’之考验!”林晚焦急地说。
“考验已经开始了!”老先生指着蔓延的雾气,“看穿表象,发现本质——这就是‘智’!快想!你现在知道的一切,有哪些是表象?哪些是本质?”
林晚的大脑飞速运转。村民的异常、江靓娇的警告、古老记录、石柱的秘密……
表象:祭坛需要封印孽魂。
本质:祭坛需要喂养。
表象:村民自愿守夜。
本质:村民被无意识献祭。
表象:她需要激活石柱救江靓娇。
本质:她需要……
她突然想到了江靓娇翻译的那句话:“九柱非锁,乃为镜。所映非孽,乃人心。”
镜子。
如果石柱是镜子,那么它们映照的是什么?
林晚看向正在发光的“勇”之柱。那是江靓娇激活的,映照的是她的勇气。
但勇气有很多种。江靓娇的勇气是什么?是为了探究真相不惜冒险的勇气,还是……
“她知道自己可能被献祭。”林晚喃喃道,“但她还是去了。”
她想起江靓娇笔记本里的话:“祭坛需要的不是献祭,而是选择。”
选择。
林晚猛地抬头:“祭坛需要的不是被动献祭,而是主动选择!三百年前,林清漪选择了自我牺牲。三年前,江靓娇选择了冒险探查。而现在……”
灰色雾气已经涌上山顶平台,距离祭坛边缘只有十几米。雾气中的游魂轮廓越来越清晰,它们伸出扭曲的手臂,仿佛要抓住什么。
村民们惊恐地后退,挤在圆池中央。
“我需要做出我的选择。”林晚走向“智”之柱,“而我的选择是——”
她将手按在石柱上。这一次,没有等待考验,而是主动将自己的意念灌注进去:
“我选择直面真相,无论它多么残酷。我选择承担后果,无论它多么沉重。我选择用智慧分辨真伪,而不是盲目相信或怀疑。这就是我的‘智’——看清一切,然后做出选择。”
石柱骤然大亮。
金光从柱身爆发,瞬间驱散了靠近的灰色雾气。游魂发出无声的尖啸,在金光中消散。其他石柱的光芒也随之稳定下来,九道光柱在祭坛上空交织,形成一个半球形的光罩,将整个祭坛笼罩其中。
灰色雾气被阻挡在外,疯狂冲击光罩,但无法突破。
村民们发出劫后余生的叹息。阿黎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晚:“你……你怎么做到的?没有经过完整的考验……”
“考验一直都在进行。”林晚收回手,掌心发烫,“从我踏入村子开始,每一刻都是考验。而我刚刚明白了‘智’的本质——不是知道多少,而是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,以及用知道的东西做什么。”
“智”之柱的光芒稳定下来,与“勇”之柱交相辉映。祭坛的防护光罩更加坚固。
老先生看着林晚,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:“你比你想象的更快领悟。但这才第二柱,还有七柱需要激活。而时间……”
他看向山下。灰色雾气虽然被阻挡在祭坛外,但已经吞噬了大半个村庄。至少三分之一的吊脚楼被毁,农田和道路也一片狼藉。
更糟糕的是,林晚看到,雾气中开始出现更大的阴影——不再是游魂,而是某种有实体的东西,在雾中缓缓蠕动。
“那是什么?”她问。
没有人回答。但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绝望。
瞎眼明公被两个村民搀扶着走上祭坛,他气喘吁吁,独眼却异常明亮:“记录里有提到……当封印衰弱到一定程度,阈界里更强大的存在会尝试突破。它们被称为……‘念兽’,由强烈的执念和记忆凝聚而成。”
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,雾中传来低沉的咆哮。一个巨大的、由无数人脸和肢体拼接而成的怪物轮廓在雾气中浮现,它有三对不对称的眼睛,每只眼睛里都映照着不同的场景——有欢笑,有哭泣,有愤怒,有恐惧。
“它看到什么,就会吞噬什么。”瞎眼明公的声音颤抖,“如果它看到你,你的记忆、情感、甚至人格,都会被它吸收。”
念兽的一只眼睛转向祭坛。林晚与那只眼睛对视的瞬间,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——
· 一个孩子被母亲抛弃在树林里的恐惧*
· 一个老人在病床上等待死亡的孤独*
· 一个女子得知爱人背叛时的绝望*
她痛苦地捂住头。阿黎抓住她的肩膀:“不要看它的眼睛!”
但已经晚了。那只眼睛锁定了林晚,念兽开始向祭坛移动。每走一步,地面都在震动。
“它被林氏血脉吸引了!”三长老喊道,“觉醒者的魂魄对它来说是大补!”
防护光罩在念兽的撞击下出现裂痕。石柱的光芒再次开始闪烁。
“还有办法!”女长老突然说,“激活第三柱!‘仁’之柱!仁爱之心能安抚痛苦,化解执念!”
“怎么激活?”林晚强忍着记忆冲击带来的头痛。
“感受他人的痛苦,然后选择理解而非逃避,选择共情而非恐惧!”老先生急声道,“但必须发自真心!任何伪装的仁爱都会被识破!”
念兽再次撞击光罩。这一次,裂痕扩大,一小缕灰色雾气渗了进来。靠近的村民接触到雾气,立刻昏倒在地,身体抽搐,口吐白沫。
林晚看着那些倒地的村民,看着他们脸上的痛苦表情。她想起自己父亲去世时的无助,想起母亲病床前的悲伤,想起江靓娇可能正在阈界承受的折磨。
痛苦是真实的,无处不在。
但仁爱不是消除痛苦,而是与痛苦共存,理解痛苦,然后选择不被痛苦吞噬。
她走向正西方的石柱——“仁”之柱。柱身雕刻着怀抱婴儿的母亲、搀扶老人的青年、分享食物的伙伴。
这一次,她没有说话,只是将手放在柱子上,然后闭上眼睛。
她让自己感受一切——村民的恐惧,念兽的饥渴,江靓娇的孤独,甚至……孽魂的痛苦。那个由无数亡者执念凝聚的存在,它在三百年封印中承受着什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