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晨光穿过竹叶,在林间小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下山的路比林晚想象中更长,阿黎走在前方,步伐稳健而沉默,偶尔停下脚步等待她跟上。
“雾隐村有多少人?”林晚尝试打破沉默。
“户籍上八十七人。”阿黎没有回头,“实际居住的六十三人,其他人在外面读书、工作,但每年祭典时都会回来。”
“祭典?”
“中秋月圆之夜,林清漪的忌日。”阿黎的语气平淡,“全村人会聚集在祭坛,举行纪念仪式。那是村里最隆重的活动。”
林晚想起昨晚村民们的诡异行为:“就像昨晚那样?”
阿黎的脚步顿了顿:“昨晚是例行守夜,不是祭典。”
“村民们知道祭坛的真正作用吗?知道孽魂的事吗?”
这一次,阿黎转过身来。晨光中,他的表情复杂难辨:“每个人知道的都只是故事的一部分。老人被告知这是守护古老传统,年轻人被告知这是旅游特色,孩子们被告知这是游戏。真相……真相太沉重,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。”
“那你呢?”林晚直视他的眼睛,“你知道多少真相?”
阿黎避开了她的目光:“足够多,以至于我希望自己知道得少一些。”
他们继续前行。绕过一处山坳后,雾隐村的全貌出现在眼前。晨雾尚未完全散去,吊脚楼在薄雾中若隐若现,炊烟袅袅升起,鸡鸣犬吠声远远传来——一幅宁静的山村晨景,与昨晚的诡异判若两地。
但林晚注意到,村庄周围立着九根石柱,与祭坛的石柱相似但要小得多,按照某种规律分布。每根石柱顶端都悬挂着铜铃,在晨风中发出细碎的声响。
“那是边界标记。”阿黎注意到她的视线,“村子建立时就立下的。铜铃响起,代表有‘东西’靠近。”
“什么东西?”
阿黎没有回答,只是加快了脚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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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子中心的小广场上,三位长老已经在那里等候。与他们站在一起的,还有几位林晚昨晚见过的老人,包括那个在村口递给她竹盒的老者。但此刻,他们的表情自然亲切,眼神清明,完全不像昨晚那些机械的“朝拜者”。
“林姑娘休息得可好?”三长老率先开口,语气和蔼。
“还好,谢谢关心。”林晚谨慎地回应。
女长老上前一步,手中捧着一套折叠整齐的靛蓝色土布衣裳:“换上这个吧。在村子里,穿现代衣服太显眼,也不符合规矩。”
林晚接过衣服,触感粗糙但厚实。阿黎指了指广场旁的一间小屋:“去那里换。”
换好衣服出来时,林晚发现广场上又多了一些人。有抱着孩子的妇女,有好奇张望的少年,还有几位看起来身体硬朗的老人。所有人都穿着类似的传统服饰,但样式和装饰略有不同,似乎在表明不同的身份或家族。
“这是林家最后的觉醒者。”三长老向众人介绍,“她将完成三百年前的约定,为我们解开枷锁。”
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。林晚注意到,大多数人的眼神里充满期待,但也有少数人——尤其是几位老人——眼中闪烁着怀疑甚至警惕。
“各位长辈,各位乡亲,”林晚清了清嗓子,决定主动出击,“我来这里是为了救回我的师姐江靓娇,同时也想了解三百年前我的先祖林清漪留下的使命。但在此之前,我希望能听听大家的故事——关于这个村子,关于祭坛,关于你们知道的一切。”
人群安静下来。一个坐在石凳上的老人缓缓站起,他须发皆白,左眼蒙着一层白翳,但右眼异常明亮:“我是村里的记事人,他们都叫我‘瞎眼明公’。我确实知道一些故事,但年轻人,你确定要听吗?有些故事一旦入耳,就再也忘不掉了。”
“我需要知道真相。”林晚坚定地说。
瞎眼明公点点头,示意其他人搬来几张凳子。众人围坐成一圈,晨光洒在青石板上,形成温暖的光斑。
“三百年前,林清漪来到这里时,雾隐山还不叫雾隐山。”老人的声音沙哑而缓慢,带着某种韵律,“那时这里叫‘哭魂岭’,因为每到月圆之夜,山里就会传出哭声,像无数人在哀嚎。附近的村民都说,山里有吃人的恶鬼。”
“林清漪不是本地人。她来自江南,据说是某个古老家族的传人,精通秘术。她来到哭魂岭,不是为了除鬼,而是为了……验证一个预言。”
林晚身体前倾:“什么预言?”
“她家族的预言说,在西南深山中,隐藏着一个通往‘彼世’的门户。门户每三百年松动一次,需要特定血脉之人重新加固。”瞎眼明公的独眼凝视着林晚,“林清漪找到了门户,也就是现在的祭坛。但她发现,门户已经不仅仅是松动——有什么东西正试图从另一边挤过来。”
“孽魂?”
老人摇摇头:“‘孽魂’这个词是后来才有的。林清漪留下的记录里,称它为‘古之执念’,是无数远古亡者未散的怨念和记忆,在彼世凝聚成的混沌存在。它没有固定形态,没有自主意识,只有吞噬生者魂魄的本能。”
“所以她封印了它?”
“她尝试过消灭它,但失败了。”插话的是另一位老妪,她坐在人群边缘,手里拿着一根雕花拐杖,“我的曾祖母的曾祖母是当时的见证者之一。她说林清漪在祭坛上待了三天三夜,最后满身是血地下来,宣布只能封印,不能消灭。”
老妪的拐杖在地上顿了顿:“但封印需要代价。需要一个人自愿将门户与自己连接,用生命力持续压制。林清漪自己承担了这个责任,但她知道一个人的生命有限,所以……”
“所以她把封印与自己的血脉绑定。”林晚接上话。
“是的。但她隐瞒了一部分真相。”瞎眼明公的声音低了下来,“她告诉村民,只要林氏后人每三百年归来一次,重新举行仪式,封印就能永远维持。但她没有说的是……每一次仪式,都需要新的林氏血脉作为‘薪柴’,燃烧自己来延续封印。”
林晚感到一阵寒意:“你是说,我的先祖欺骗了所有人?”
“不是欺骗,是选择。”阿黎突然开口,他的声音有些紧绷,“她选择给村庄三百年的安宁,也选择让后代承担代价。在她看来,这是用少数人的牺牲,换取多数人的生存。”
广场上一片寂静。林晚环视四周,看到村民们表情各异——有羞愧,有麻木,也有坦然。
“那么这次仪式,”林晚缓缓问道,“我需要燃烧自己,成为新的封印核心?”
三位长老交换了一个眼神。最终,女长老叹了口气:“原本的计划是这样的。但江靓娇三年前的尝试,改变了情况。”
“怎么改变?”
“她进入阈界后,发现了一些……新信息。”三长老接过话头,“她传回的最后一条讯息说,有另一种可能:不需要牺牲林氏血脉,而是用某种‘替代物’来重新加固封印。”
“什么替代物?”
“她没有说完就失去了联系。”女长老的眼神黯淡下来,“我们只知道,那个替代物与祭坛九根石柱的秘密有关。每根石柱里都封存着一样东西,九样东西合一,可以形成完整的封印法阵,不需要血脉献祭。”
林晚想起祭坛上只有一根石柱发光的情景:“所以需要我找出其他八根石柱的激活方法?”
“不完全是。”瞎眼明公摇头,“根据古老传说,九根石柱分别对应九种‘心念’:勇、智、仁、信、义、礼、诚、恕、恒。只有当持钥者——也就是你——展现出这些心念时,对应的石柱才会被激活。”
阿黎补充道:“江靓娇激活了‘勇’之柱,所以她能进入阈界。但她缺少其他心念的支持,所以困在了里面。”
林晚消化着这些信息。如果这是真的,那意味着仪式不是简单的牺牲,而是一场考验。但这也引出了更多问题:“为什么以前没有人尝试这种方法?”
“因为风险。”三长老沉声道,“如果持钥者在展现某种心念时失败,或者展现的是扭曲的心念,对应的石柱可能会被污染,释放出封印在其中的负面能量。三百年来,我们不敢冒险。”
“直到江靓娇的出现。”林晚明白了,“她证明了至少有一种方法可以安全激活石柱。”
“是的。”女长老点头,“但现在她被困,我们需要你来继续。如果你能激活全部九柱,不仅能救她回来,还能彻底解决封印问题,让雾隐村真正自由。”
听起来很美好,但林晚心中的疑虑并没有消失。江靓娇的警告、昨晚村民的诡异行为、老先生未说完的话……这些碎片在她脑海中旋转,无法拼成完整的图景。
“我想先看看江靓娇激活的那根石柱。”她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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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次回到山顶祭坛时,已是正午。阳光直射下来,祭坛的全貌更加清晰。林晚走到东侧那根发光的石柱前,仔细观察。
石柱上雕刻着持剑战士的图案,但战士的面容被刻意模糊了。柱身靠近地面的位置,有一处与其他地方颜色略有不同,像是经常被触摸。
林晚蹲下身,用手触摸那个位置。瞬间,一段破碎的记忆画面涌入脑海——
江靓娇站在石柱前,手中拿着那枚裂痕玉佩,眼神坚定
她低声念诵着什么,鲜血从掌心滴落在石柱底座
石柱亮起金光,一个模糊的通道在她面前打开
她回头看了一眼,嘴唇动了动,然后毅然踏入通道
画面中断。
林晚收回手,心跳加速。那是江靓娇的记忆碎片,被封存在石柱中。
“每激活一根石柱,持钥者的一部分记忆和心念就会被记录下来。”老先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他不知何时出现在祭坛边缘,轮椅停在阴影中。
“所以她的一部分还在这里。”林晚站起身。
“是的,这也是为什么她的魂魄在阈界没有完全消散的原因——石柱保留了她‘勇’之心念的锚点。”老先生推着轮椅靠近,“如果你要救她,也需要从激活其他石柱开始。每激活一根,你在阈界中的镜像就会更强大,找到她的机会也更大。”
“从哪一根开始?”
老先生指向正南方的石柱:“按照传统顺序,第二柱是‘智’。你需要证明你有足够的智慧和洞察力,看穿表象,发现本质。”
“怎么证明?”
“答案在你已经接触到的人和事中。”老先生的眼神深邃,“这个村子里,每个人都知道一些真相,每个人也都隐瞒了一些真相。找到那些被隐藏的碎片,拼出完整的图景,这就是‘智’之考验。”
林晚想起阿黎的警告,想起村民矛盾的行为,想起江靓娇笔记中的暗示。她忽然意识到,这场考验其实已经开始——从她踏入雾隐村的那一刻起。
“如果我失败了会怎样?”她问。
老先生沉默良久:“那么‘智’之柱可能会释放出被封印的‘愚昧’与‘迷惑’。这些能量会影响整个村子,让人们失去判断力,陷入混乱。最坏的情况下……可能会提前松动孽魂的封印。”
压力如山般压下,但林晚没有退缩。她看向那根沉默的石柱,柱身上雕刻着书籍与星辰的图案。
“我需要时间。”她说。
“你有三天。”老先生的声音平静而残酷,“三天后是月圆之夜,祭坛力量达到顶峰。如果在那之前你不能激活足够的石柱,江靓娇的七星灯将全部熄灭,她的肉身会死亡,魂魄会永远迷失。同时,孽魂也会因为封印进一步松动而变得更活跃。”
三天。
林晚握紧拳头,指甲陷入掌心。疼痛让她保持清醒。
“我需要自由活动的权利,需要接触任何我想接触的人,查阅任何我想查阅的记录。”
三位长老对视后,三长老点头:“可以。阿黎会陪同你,保护你的安全,但也仅仅是陪同。我们不会限制你的行动。”
这比她预期的要好。至少表面上是这样。
“那么现在,”林晚看向阿黎,“我想先去村里的档案室,看看历代记事人留下的记录。”
阿黎点头:“跟我来。”
下山时,林晚回头看了一眼祭坛。九根石柱在阳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,那些影子交错重叠,在地面上形成一个复杂的图案——像一个锁,又像一个迷宫。
而在祭坛下方的密室里,江靓娇身边的第六盏油灯,火焰突然剧烈晃动,灯光黯淡下去,只剩豆大的一点。
时间,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紧迫。
山风渐起,吹动林间的树叶,发出沙沙的声响,仿佛无数人在低语。
云层从西边聚集过来,遮蔽了部分阳光。
山雨,就要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