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玉芙抬手示意他起身,指尖拂过窗棂上的蔷薇影,声音轻而坚定:“此事急不得,我们需得步步为营。先从李德全当年押送顾家眷口的卷宗查起,再顺藤摸瓜,找出那些被收买的官员……”
话未说完,殿外忽然传来春桃压低的声音:“娘娘,皇后宫里的嬷嬷送来了新制的藕粉糕。”
两人对视一眼,瞬间收敛了眼底的情绪。顾瑾迅速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,退到一侧,垂首而立,仿佛只是来请示差事的太监。
沈玉芙理了理衣袖,声音平和无波:“让她进来。”
秘档库位于皇宫西北角,常年不见天日,只靠几扇高窗透进微光,空气中浮尘翻飞,混着陈旧纸张的霉味。
顾瑾一身副总管的常服,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,指尖捏着萧彻亲批的令牌,径直走向标着“十年前旧档”的木架。他屏退下人,指尖拂过一卷卷落满灰尘的卷宗,目光精准地落在标着“江南顾家通敌案”的木匣上。
匣内卷宗泛黄,记载的皆是当年定案的“铁证”——密信、供词、边关奏报,条理分明得近乎刻意。顾瑾翻到最后一页,目光骤然一凝。
那是一张押送名册的副页,边角被人撕去了一块,余下的字迹里,竟在李德全的名字旁,缀着一个极淡的“梁”字。
梁,是皇后的母家姓氏。
顾瑾的指尖猛地攥紧,指节泛白。他想起陆珩提及的、当年受过皇后恩惠的官员名单,心脏重重一跳——原来李德全押送顾家眷口,根本不是巧合,而是皇后的授意。
他屏住呼吸,继续往下翻,竟在名册夹层里,掉出一张揉皱的纸条。纸条上的字迹潦草,是李德全的手笔:“梁大人嘱,顾家幼子,斩草除根。”
顾瑾的眼底涌起滔天寒意。
当年奶娘拼死换出他,想来正是因为李德全贪墨顾家财物,一时手软,才留了他一条生路,却也因此,给了李德全致命的把柄。
他迅速将纸条藏入袖中,又将卷宗恢复原样,指尖拂过灰尘,抹去所有痕迹。转身时,脸上已无半分波澜,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。
刚走到秘档库门口,便撞见守在外头的小太监躬身道:“李公公,皇后宫里的梁总管,说有要事找您。”
顾瑾的脚步一顿,眼底冷光一闪而过。
顾瑾闻声,脚步不疾不徐地收住,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,面上却已是恰到好处的错愕与恭顺。他缓缓转过身,视线落在廊下立着的人身上——梁总管一身暗紫色锦缎总管服,眉眼间带着几分久居高位的倨傲,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。
“梁总管大驾光临,怎么也不提前通传一声?”顾瑾微微躬身,声音压得极低,透着几分副总管对总管的谦卑,眼底却清明一片,“奴才刚在里头整理旧档,倒是怠慢了。”
梁总管皮笑肉不笑地走上前,目光越过他的肩头,往秘档库深处扫了一眼,鼻息里发出一声轻哼:“咱家当差这么多年,还没听说过,副总管查旧档,要屏退左右,独自待上这么久。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几分审视的锐利,“不知顾副总管,在里头瞧着什么要紧东西?”
顾瑾心中一凛,面上却丝毫不显,反而抬起头,露出一副茫然的神色:“总管说笑了,不过是些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。皇上近来要核查旧年冤案,奴才领了命,自然要仔细些。”他说着,侧身让开半步,将手中的令牌递了递,“有皇上的令牌在此,总管若是不信,不妨亲自过目。”
梁总管的目光落在令牌上,瞳孔微缩,却没有去接。他自然认得那是萧彻的贴身令牌,只是皇后特意嘱他来盯着顾瑾,分明是疑心这秘档库藏着顾家的把柄。他盯着顾瑾那双低垂的眼,忽然冷笑一声,上前一步,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,指腹意有所指地摩挲着他的衣料:“顾副总管是个聪明人,咱家也就不绕弯子了。有些东西,埋在土里比挖出来好。你说呢?”
顾瑾的肩膀被他拍得发沉,指尖却已摸到袖中那张纸条的棱角。他迎着梁总管的目光,忽然勾起唇角,笑得温顺:“总管说的是。奴才愚钝,只晓得皇上交代的差事,要办得妥帖。至于其他的……”他话音一顿,抬眼看向梁总管,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光,“奴才什么都没看见。”
梁总管盯着他看了半晌,似是想从他脸上找出半分破绽,可顾瑾低眉顺眼,恭谨得挑不出一丝错处。廊下的风卷着浮尘掠过,带着秘档库的霉味,梁总管忽然收回手,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:“咱家不过是随口一说。皇后娘娘宫里还有事,咱家先走了。”
他转身时,脚步顿了顿,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:“顾副总管年轻有为,往后的路,还长着呢。”
顾瑾立在原地,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,直到那抹紫色彻底看不见了,才缓缓抬起手,指尖冰凉。袖中的纸条,似有千斤重。他垂眸,眼底的恭顺尽数褪去,只剩下一片冰封的寒意。
梁总管这趟来,哪里是有事,分明是敲山震虎。
他定了定神,抬手理了理衣襟,面上又恢复了那副无波无澜的模样,转身吩咐守在门口的小太监:“将方才查过的旧档,好生归置回去。”
顾瑾吩咐完小太监,转身便往御花园的方向走。此时正是午后,日头偏西,御花园里零星有几个宫女太监洒扫,他刻意放缓脚步,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四周,实则将每一道视线都纳入眼底。
他要去的是一处僻静的假山——那是他与沈玉芙约定的暗桩,寻常鲜少有人踏足。刚转过月洞门,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,一个小太监追上来,躬身道:“顾副总管,李公公那边遣人来问,您查完档了吗?”
顾瑾脚步未停,只侧过脸,语气平淡:“回了他,就说咱家在御花园散心,稍后便去回话。”
小太监应声退下,顾瑾却敏锐地察觉到,假山另一侧的海棠树后,有一道极淡的影子晃了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