亥时的更鼓声，隔着重重宫墙传来，沉闷又遥远。芙芷宫早已静了下来，伺候的宫人都被遣去了外间，殿内只留了一盏孤灯，昏黄的光晕映着满地的月光，清冷得不像话。

沈玉芙卸了钗环，褪去那身繁复的海棠红宫装，只着一袭素色寝衣，坐在窗边的软椅上。她手中捏着一枝干枯的蔷薇——正是傍晚萧煜替她折的那枝，花瓣已经失了水润的艳色，蜷曲着，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。

她指尖轻轻拂过花瓣的纹路，心头漫过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。萧煜的心思，她何尝看不明白？少年人的爱慕炽热又直白，藏在那双朗星般的眸子里，藏在每次不经意的注视里，藏在方才折花时，那欲言又止的神情里。

可这份心思，是这深宫里最碰不得的禁忌。她是君，他是臣。她是父皇的妃嫔，他是父皇的太子。一步错，便是万劫不复。不仅是她，还有他，还有身后的沈家。

傍晚琼林宴上，萧彻那似笑非笑的眼神，那句轻飘飘的“折几枝来”，哪里是体恤，分明是敲打。敲打她要守本分，敲打萧煜要懂规矩，更是敲打满殿的人——这后宫，这天下，尽在他的掌控之中。帝王的宠爱，从来都是裹着蜜糖的毒药。

她入宫三月，宠冠六宫，看似风光无限，可谁又知道，她夜夜枕着不安入眠？每一次对萧彻的逢迎，每一次对宫人的示好，每一次对皇后的退让，都是步步为营。她就像走在刀尖上，不敢有半分差池。

忽然，她想起了李谨。想起雨夜回廊里，那双有力的手臂，那双藏着慌乱与疼惜的眼睛；想起琼林宴上，他腕间那道极淡的疤痕，想起他抬眼时那一闪而过的锐利。他明明只是个太监，却总给她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。不像其他阉人那般谄媚或阴鸷，他身上带着一种沉敛的气质，像藏在鞘中的剑，不动声色，却让人不敢小觑。他看她的眼神，似乎也藏着什么。

沈玉芙自嘲地勾了勾唇角。想这些做什么？在这深宫里，人人都是戴着面具的戏子，谁也不能信，谁也不能靠。她能依靠的，只有自己，只有那份如履薄冰的谨慎。

她将那枝干枯的蔷薇放在桌案上，起身躺到床上，心想明日又是新的一天，又要戴着那副温婉柔顺的面具，周旋在帝王、妃嫔、皇子之间。沈玉芙望着窗外的月色，眼底的迷茫渐渐褪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清明。这深宫，要么忍，要么狠。她别无选择。

———梦境

沈玉芙是被一阵泠泠的笛声惊醒的。

梦里没有宫墙，没有海棠红的宫装，也没有帝王沉沉的目光。

是江南的暮春，细雨斜斜地织着，打湿了青石板路，也打湿了岸边的垂柳。她还是梳着双丫髻的少女，穿着月白的襦裙，赤着脚踩在浅滩的软泥里，手里捏着一枝刚折的蔷薇，花瓣上沾着晶莹的水珠。

不远处的柳树下，立着个青衫少年。

他背对着她，手里握着一支竹笛，笛声清越，像山间的清泉，叮叮咚咚地淌过心尖。她认得那背影，宽肩窄腰，身形挺拔，是萧煜。

她踮着脚，悄悄走过去，想吓他一跳。可刚走到他身后，笛声却戛然而止。

少年转过身来，眉眼朗润，唇边噙着笑，和记忆里一模一样。他伸手，替她拂去发间的雨丝，指尖微凉，带着蔷薇的清香。“阿芙，”他唤她，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，“你看，这雨要停了。”

她抬头，果然看见天边破开一道微光，彩虹隐隐约约地挂着。她笑起来，刚要说话，却忽然看见少年的胸口，绽开了一朵刺目的红梅。

是血。

她吓得浑身一颤，伸手去捂，指尖却沾满了温热的液体。“萧煜……”她声音发颤，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。

少年的笑容慢慢敛去，眼神变得痛苦而迷茫。他张了张嘴，似乎想说什么，可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。他身后，忽然出现了一道明黄色的身影。

是萧彻。

他负手而立，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，眼神冷得像冰。“爱妃，”他开口，声音穿透雨幕，清晰地砸在她心上，“你可知，这深宫之中，最忌讳的，便是痴心妄想？”

她猛地回头，却发现自己身上的月白襦裙，不知何时变成了那身繁复的海棠红宫装，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。

岸边的蔷薇，瞬间枯萎成灰。

柳笛声，雨声，少年的喘息声，帝王的冷笑声，交织在一起，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，将她牢牢困住。

她想逃，却迈不动脚步。想喊，却发不出声音。

就在这时，一只手轻轻落在了她的肩上。

那双手骨节分明，腕间有一道极淡的疤痕。

她猛地回头，看见李谨站在身后。他依旧是那身灰蓝色的太监服，眉眼沉敛，眼神里却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。他没有说话，只是微微用力，将她从那片血色里拉了出来。

“娘娘，”他低声道，“该醒了。”

第二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