琼林宴上三分月

暮春的琼林宴，设在御花园的澄心湖畔，晚风卷着蔷薇香，漫过鎏金宫灯映亮的朱红栏杆。

沈玉芙斜倚在软榻上，一身海棠红蹙金宫装，衬得肌肤胜雪。她是今年新封的芙妃，入宫三月便宠冠六宫，连皇后都要让她三分。此刻她指尖捻着颗晶莹的葡萄，眼波却似无意般，掠过阶下躬身斟酒的人。

那人是李谨，皇帝身边最得用的小太监，眉眼清俊得不像久居深宫的阉人。他垂着睫，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握着酒壶，倾酒时，袖口滑落半寸，露出腕间一道极淡的疤痕。许是察觉她的目光，他抬眼望来，那一眼里没有寻常太监的卑怯，反倒带着几分沉敛的锐利，转瞬又敛起，低眉顺眼地退到一旁。

沈玉芙心尖微颤。

她不禁想起三日前的雨夜，她在回廊失足，是这个看似文弱的太监快步上前扶住了她。他掌心的温度滚烫，臂弯的力道沉稳得惊人，全然不似宫中那些久居内廷、筋骨孱弱的阉人。当时她惊得抬头，撞进他眼底的，是一闪而过的慌乱，还有一丝……不易察觉的疼惜。

正思忖间，当朝皇帝萧彻的笑声撞了过来。

“爱妃在看什么？这般出神。”他大步走来，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灯火下熠熠生辉，伸手便将沈玉芙揽入怀中，指腹摩挲着她的下颌，语气亲昵，眼底却藏着帝王独有的审视，“难不成是觉得这满苑蔷薇，还比不上朕身边的人好看？”

这话轻飘飘的，却带着三分试探。沈玉芙忙敛了神色，顺势靠在他肩头，声音软得像棉花：“陛下说笑了，妾身眼里，唯有陛下，才配得上这满园春色。”她这话半真半假，萧彻是九五之尊，给了她无上荣宠，可这份宠，更像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网，温柔地缚着她，也缚着她身后的家族。

话音刚落，一阵清朗的脚步声传来。

太子萧煜缓步而至，一身月白锦袍，面如冠玉。他行过礼，目光越过皇帝的肩头，落在沈玉芙脸上，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炽热，却又在触到她眼神的刹那，硬生生压了下去，只余下几分恭谨的克制。“儿臣参见父皇，见过芙妃娘娘。”

萧彻瞥了他一眼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：“煜儿来得正好，你芙妃娘娘方才还说，御花园的蔷薇开得好，你陪她去折几枝来。”

这话听着是体恤，实则是敲打。满宫皆知，太子生母早逝，沈玉芙入宫后，待他多有照拂，宫中人私下议论纷纷，说太子看芙妃的眼神，哪里是看母妃的模样。

萧煜身子一僵，抬眼时，正撞上沈玉芙极轻的一个摇头，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。他喉结滚动，终究是低眉应了声：“儿臣遵旨。”

一旁的李谨始终垂首而立，无人看见，他攥紧的拳头，指节已泛了白。晚风卷着蔷薇花瓣簌簌落下，落在沈玉芙的发间，落在皇帝的龙袍上，也落在太子的锦靴边。

阶下三人，各怀心事。

而澄心湖畔的这场琼林宴，不过是深宫大戏的，第一折。

晚风卷着蔷薇香，漫过朱红栏杆，拂过沈玉芙鬓边的碎发。她拢了拢海棠红宫装的袖口，率先迈步离了临水亭，裙摆扫过阶下的青苔，悄无声息。

萧煜跟在身后，月白锦袍的袍角沾了几片飘落的花瓣，他步子放得极缓，刻意与她隔着两步的距离，不远不近，是君臣之间最稳妥的分寸。御花园的蔷薇开得正盛，一丛丛攀在白玉栏杆上，红的似火，粉的如霞，风一吹，便有细碎的花瓣簌簌落下，铺了一地锦绣。

沈玉芙驻足在一架开得最烈的粉蔷薇前，指尖刚要触到花瓣，忽的又收了回来。她侧过身，目光落在萧煜身上，声音轻得像风：“太子殿下，还是你来吧。本宫的指甲刚描了蔻丹，怕折坏了这花枝。”

这话是客气，也是提醒。提醒他二人之间，该守的规矩分毫不能乱。

萧煜喉结动了动，应了声“是”。他走上前，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蔷薇带刺的枝桠，指尖避开尖刺，寻了那根开得最艳的花枝，微微用力。只听“咔嚓”一声轻响，花枝便被折了下来。花瓣上沾着的夜露滚落，滴在他的手背上，凉得刺骨。

他将折好的蔷薇递过去，目光落在她鬓边沾着的那片花瓣上，喉间的话滚了几滚，终究还是咽了回去，只低声道：“娘娘，花折好了。”

沈玉芙伸手接过，指尖堪堪碰到花枝，便迅速收回，仿佛那花枝是什么烫手的东西。她掂了掂手中的蔷薇，花瓣娇艳，却带着几分被摧折的零落，像极了这深宫里的人。

“多谢太子殿下。”她垂着眼，声音平淡无波，“时候不早了，殿下还是随本宫回宴吧，免得陛下久等。”

萧煜望着她垂落的眼睫，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的眸子里，此刻只有疏离。他心头漫过一阵涩意，却只能躬身应道：“儿臣听凭娘娘吩咐。”

两人并肩往回走，晚风卷着蔷薇花瓣，落在他们之间的空地上，像一道无形的界线。身后的蔷薇丛还在簌簌落瓣，月光洒下来，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却始终没有交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