消毒水的味道,是南黎恢复意识时,闻到的第一种气味。
他睁开眼,看见的是洁白的天花板,耳边是仪器规律的滴答声。他动了动手指,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,身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。右手打着石膏,缠着厚厚的绷带,隐隐传来钝痛。
“醒了?”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过来,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,又摸了摸他的脉搏,笔尖在病历本上沙沙作响,“南黎,你命真大,被车撞飞了三米远,居然只是轻微脑震荡加右手骨折。”
南黎?
他愣了愣,这个名字,好像很熟悉,又好像很陌生。他是谁?他为什么会在这里?脑子里一片空白,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,无论怎么用力,都拨不开。
“我……”他张了张嘴,声音有些沙哑,喉咙干涩得像是要裂开,“我是谁?”
医生皱了皱眉,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:“车祸撞失忆了?行吧,慢慢想,你这情况不算严重,说不定哪天就想起来了。对了,你住院这段时间,一直有个小姑娘来看你,每天都来,雷打不动。给你削苹果,给你读童话故事,还趴在你床边跟你说悄悄话,说是你的……妹妹?”
妹妹?
南黎还没来得及细想,病房的门就被轻轻推开了。
一个穿着粉色公主裙的小姑娘,抱着一个耷拉着长耳朵的兔子玩偶,踮着脚尖,小心翼翼地跑了进来。她约莫七八岁的年纪,梳着蓬松的双马尾,发梢系着粉色的蝴蝶结,眼睛又大又圆,像浸在清泉里的黑葡萄,脸颊上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。
她看见南黎醒了,眼睛瞬间亮得像盛满了星光,手里的兔子玩偶“啪嗒”一声掉在地上,也顾不上捡,扑到床边,仰着小脸,声音软糯得像棉花糖:“哥哥!你醒啦!”
南黎看着她,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。
很奇怪的感觉,明明是第一次见这个小姑娘,可他却觉得,她眉眼间的弧度,她笑起来的模样,甚至是她身上淡淡的牛奶糖香味,都让他觉得无比熟悉,像是刻在灵魂深处的印记,生了根,发了芽。
“你是……”他试探着开口,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。
小姑娘撅了撅嘴,粉嫩的唇瓣抿成一个委屈的弧度,眼眶微微泛红:“哥哥,你不认识我啦?我是丹丹呀,你的小公主丹丹。”
丹丹。
这个名字落在耳朵里,像是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,漾起圈圈涟漪。南黎看着她,鬼使神差地伸出没受伤的左手,轻轻摸了摸她的头。
她的头发软软的,带着阳光晒过的暖融融的味道。
“丹丹,”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,嘴角不自觉地弯起,“嗯,我的小公主。”
这场车祸,让南黎失去了所有记忆,却唯独没有失去对耿丹的好感。
后来他才从医生和邻居的口中拼凑出自己的身世——父母早逝,他一个人住在老旧的居民楼里,隔壁住着耿丹和她忙碌的妈妈。耿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,妈妈在菜市场摆摊卖菜,每天天不亮就出门,深夜才回来,根本顾不上她。
南黎成了耿丹的专属守护神。
会在她妈妈不在家的时候,给她煮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;会在她被巷口的野狗追着跑的时候,把她护在身后,弯腰捡起石头赶走野狗;会在她放学回家的路上,背着她走过那段坑坑洼洼的泥泞路。
而这次车祸,就是因为南黎去接她放学,看到一辆失控的货车朝着她冲过来,他想也没想,就扑过去把她推开,自己却被车撞飞了出去。
南黎出院那天,耿丹的妈妈特意关了半天的摊位,拎着一篮子鸡蛋和水果来道谢,眼眶红红的:“小南啊,真是谢谢你,要不是你,丹丹这孩子……”
南黎笑了笑,没说话,只是弯腰,把站在一旁的耿丹抱进了怀里。
小姑娘的胳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,在他耳边小声说:“哥哥,以后我会保护你的。”
南黎的心,软得一塌糊涂。
出院后,耿丹就天天赖在南黎家。她会搬着小板凳,坐在厨房门口,看南黎用左手笨拙地切菜做饭;会在南黎看书的时候,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,捧着一本带拼音的童话书,一字一句地读给他听;会在南黎对着电脑敲敲打打工作的时候,把自己的小脑袋靠在他的腿上,不知不觉就睡着了。
南黎找了一份程序员的工作,每天都很忙,可只要一回头,看见小姑娘乖乖巧巧地坐在那里,心里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,暖烘烘的。
他会把她抱到腿上,听她奶声奶气地念《白雪公主》的故事;会在她晚上怕黑不敢一个人睡的时候,抱着她,给她讲星星和月亮的传说;会在她生日那天,偷偷攒钱,给她买一个大大的公主蛋糕,看着她许愿时,亮晶晶的眼睛,心里比吃了蜜还甜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南黎的记忆没有恢复,可他对耿丹的感情,却越来越深。
他知道,她不是他的妹妹。
他看着她的眼神里,早就没有了哥哥对妹妹的疼爱,只剩下了少年人独有的、炽热而笨拙的喜欢。
耿丹十五岁那年,情窦初开。
那天她放学回家,手里攥着一封粉色的信封,脸颊红扑扑的,像是熟透了的苹果。她犹豫了半天,才把信封递给南黎,声音细若蚊蚋:“哥哥,班里的班长给我写的情书。”
南黎正在给她削苹果,手猛地一顿,水果刀在指尖划了一道口子,鲜血瞬间涌了出来,滴在洁白的地板上,格外刺眼。
耿丹吓了一跳,连忙抓过他的手,把他的指尖含进嘴里,温热的气息拂过指尖,带着淡淡的薄荷味:“哥哥,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呀!疼不疼?”
南黎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,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轻轻颤动,心跳得飞快,快得像是要跳出胸腔。他忽然伸手,把她揽进怀里,下巴抵着她的发顶,声音低沉,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占有欲:“不许答应。”
“啊?”耿丹愣了愣,从他怀里抬起头,大眼睛里满是疑惑,“为什么呀?班长人很好的。”
“不为什么。”南黎收紧手臂,像是怕她跑掉一样,力道大得让耿丹微微蹙眉,“丹丹,你还小,早恋不好。”
耿丹撅了撅嘴,没说话,心里却甜甜的。她知道,南黎哥哥是在乎她的。
她偷偷把那封情书扔进了垃圾桶。
时光荏苒,像是握不住的流沙。
耿丹考上了外地的大学,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。
临走那天,南黎去送她。火车站里,人来人往,嘈杂不堪。耿丹拉着他的衣角,眼圈红红的,像只舍不得离开主人的小猫咪:“哥哥,我会想你的。”
南黎摸了摸她的头,指尖划过她柔软的发丝,笑了笑:“嗯,我也是。记得按时吃饭,按时睡觉,别熬夜,别……别跟陌生人走得太近。”
他的话还没说完,耿丹忽然踮起脚尖,在他的脸颊上,轻轻吻了一下。
柔软的触感,像羽毛一样,轻轻拂过,带着少女独有的清甜气息。
南黎僵住了,浑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凝固了,又在下一秒,疯狂地涌向四肢百骸。
耿丹红着脸,把脸埋进他的怀里,声音细若蚊蚋:“南黎哥哥,我喜欢你。不是妹妹对哥哥的喜欢,是……是女孩子对男孩子的喜欢。”
南黎的心脏,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,酸涩又滚烫。他低头,看着怀里的小姑娘,看着她泛红的耳廓,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,喉咙动了动,终是伸出手,紧紧地抱住了她。
“我知道。”他说,声音带着一丝哽咽,“我也是。”
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小姑娘动心,不知道这份感情从何而来。他只知道,看见她笑,他就开心;看见她哭,他就心疼;看见她要离开,他就舍不得。
也许,这就是命中注定。
耿丹走后,南黎每天都会给她打电话,陪她聊天,听她讲大学里的趣事——讲她参加的社团,讲她遇到的奇葩老师,讲宿舍里的小姐妹。他会把她的话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,会在周末的时候,攒钱买高铁票,坐三个小时的车,去看她。
他会带她去吃她最喜欢的麻辣烫,看着她辣得直吐舌头,却还是吃得津津有味;会带她去逛公园,在摩天轮升到最高处的时候,偷偷牵住她的手;会在送她回宿舍的时候,在楼下站到深夜,看着她房间的灯熄灭,才肯离开。
他们像所有的情侣一样,牵手,拥抱,亲吻。
耿丹大学毕业那年,南黎向她求婚了。
他没有钱买钻戒,只能在夜市的小摊上,买了一块最便宜的银饰,然后熬夜打磨了三天三夜,给她做了一个小小的银戒指,戒指内壁上,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——丹丹。
求婚的那天,是耿丹的生日。南黎在他们从小长大的那个老旧居民楼的屋顶上,摆了一圈蜡烛,烛光摇曳,映着耿丹的脸。
他单膝跪地,手里捧着那个银戒指,看着她,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:“丹丹,嫁给我吧。我没有钱,没有房,没有车,可我有一颗爱你的心。我会一辈子对你好,一辈子护着你,不让你受一点委屈。”
耿丹捂着嘴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。她用力点头,伸出手,让他把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。
戒指有点小,南黎戴得很费力,却小心翼翼,生怕弄疼了她。
“我愿意。”她说,声音哽咽,却无比坚定,“南黎,我愿意。”
婚礼很简单,没有豪华的酒店,没有昂贵的婚纱,只有几个亲近的朋友和邻居。南黎穿着租来的西装,耿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,站在红地毯的尽头,看着彼此,眼里只有对方。
司仪问:“南黎先生,你愿意娶耿丹女士为妻,无论贫穷还是富有,无论健康还是疾病,都爱她,护她,直到永远吗?”
南黎看着耿丹的眼睛,一字一句,无比认真:“我愿意。”
他不知道,这句话,他会在九世轮回里,说无数遍。
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平淡,却很幸福。南黎努力工作,加班加点,终于升职加薪,在城郊买了一套小小的房子,不大,却很温馨。耿丹找了一份幼师的工作,每天都和孩子们在一起,笑得眉眼弯弯。
他们会在傍晚的时候,手牵手在小区里散步,看着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;会在周末的时候,窝在沙发上看老电影,耿丹靠在南黎的肩膀上,不知不觉就睡着了;会在过年的时候,一起回乡下,堆雪人,放烟花,看星星。
南黎常常看着耿丹的脸,发呆。他总觉得,这样的日子,像是偷来的。他总觉得,他和她之间,应该还有更深的羁绊,像是跨越了生生世世的约定。
可他想不起来。
耿丹四十岁那年,生了一场大病。
是胃癌,晚期。
南黎陪着她去化疗,看着她乌黑的头发一点点掉光,看着她圆润的脸颊一天天消瘦下去,看着她疼得蜷缩在床上,冷汗浸湿了枕巾,他的心,像是被凌迟一样疼。
他辞掉了工作,守在她的床边,日夜不离。他会给她擦身,喂她吃饭,给她讲他们小时候的事——讲他第一次给她煮面,盐放多了,她皱着眉头还是吃完了;讲他背着她走过泥泞路,不小心摔了一跤,却把她护得严严实实;讲他向她求婚的那天,屋顶的蜡烛被风吹灭了好几根。
耿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,有时候认不出他,会把他当成隔壁的大爷,有时候又会突然清醒,抱着他哭。
弥留之际,她拉着他的手,眼神清明了一瞬。她看着他,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笑,和小时候一模一样,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。
“南黎哥哥,”她说,声音轻得像一缕烟,“我好爱你啊。”
南黎的眼泪,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。他握着她的手,贴在自己的脸上,感受着她指尖微凉的温度,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:“我也爱你,丹丹,我爱你一辈子。”
“下辈子……”耿丹的声音越来越轻,气若游丝,“下辈子,你还要……找到我……”
“好。”南黎点头,泪水模糊了视线,滚烫的泪珠落在她的手背上,“我一定找到你,一定。”
耿丹的手,缓缓垂了下去。
窗外的夕阳,正缓缓落下,染红了半边天。
南黎抱着她的身体,坐在床边,坐了一夜。
天亮的时候,他闭上了眼睛。
心脏骤停。
没有任何预兆。
医生说,是过度悲伤,引发的心力衰竭。
没有人知道,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,他的脑海里,闪过了一个模糊的画面——云雾缭绕的青峰之巅,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女,对他伸出手,笑着说:“跟我走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