嗒。
一滴血砸在碎裂的表盘上,声音不大,却像钟摆敲进脑髓。我盯着那滴血顺着齿轮缝往下淌,红得发暗,像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流了。没有风,可空气里全是铁锈和温热的腥气。头顶的应急灯闪了一下,光晕晃过苏云禾的脸——她站着,一动不动,眼底有东西在塌。
第八次循环时,她也是这样看着我。我站在激光网前,回头喊她名字,她嘴唇动了动,没出声。然后光幕落下,我化成灰,散在B7的通风道里。
现在她又站在这里,离我三步远,可比那时更远。
林知遥蹲在地上,指尖沾了血,正往终端接口蹭。她手有点抖,但动作没停。“血型是A型Rh阴性,”她说,“和苏教授一样。”
“她没受伤。”我说。
“我知道。”她抬头看我,眼神发紧,“可血是从她头上渗出来的。”
我猛地转头。苏云禾右手压着太阳穴,指节泛白。一缕血丝顺着额角滑下来,爬过眉骨,停在眼角,像一滴没落下的泪。
她没擦。
“不可能。”她开口,声音还是冷的,可尾音有一点颤,“我没有创伤,神经系统无异常,血液不会自主外溢。”
她说得像在推演公式,可我知道她在骗自己。她在怕。不是怕疼,不是怕死,是怕这血是从脑子里流出来的——怕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,正在顶破颅骨。
墙上的血迹开始动了。
不是往下流,是往上爬。一道细线沿着金属板缝缓缓延伸,转折、分叉,勾出复杂的节点和轨道,像电路,又像星图。我认得这图案。第六次循环,守序议会用“血轨信使”渗透过我的意识。他们不杀人,他们让你自己相信你是错的。
“别看。”我走过去,想挡在她面前。
她抬手拦住我,掌心对着我胸口,没碰,可力道比撞墙还重。
“别靠近我。”她说,“我现在是污染源。”
我停住。
这句话我听过。第九次循环,我冲向激光网前,她站在控制台后,手指悬在终止键上,也是这么说的:“别靠近我,靳朝,你是异常。”
我没停。我冲进去了。
可这一次,我不敢动。我怕我一伸手,她就会彻底碎掉。
头顶的刮擦声又来了。
不是指甲,是金属和金属摩擦的声音,短促、尖锐,一下,停顿,再一下。节奏变了。不再是三下为一组的暗号。是挣扎,是求救,又像是某种倒计时。
地上的血图跟着脉动。每一次跳动,墙上那幅量子轨道拓扑图就亮一分。我忽然明白——它不是投影。是活的。它在呼吸。
林知遥突然低呼:“机械臂残芯还在传数据!但……信号源变了。”
我看向那截瘫在地上的半截机械臂。它已经不动了,手指扭曲,像死掉的虫子。可它的核心芯片还在闪,蓝光一明一灭,频率和头顶的刮擦声一致。
“不是你的编码。”林知遥咬着牙,把残芯插进便携终端,“格式被覆盖了。他们在用别的协议入侵。”
“谁?”我问。
她摇头:“不知道。但加密方式……很老。像是‘双轨计划’初期的实验代码。”
我心头一沉。
双轨计划,是苏云禾父亲主导的项目。二十年前,他在粒子对撞实验中失踪,临渊大学对外宣称是事故,可我知道真相——他把自己塞进了第一代接驳环,试图成为观测者,结果失败了。他的意识崩解在第七时层,成了时间流里的残响。
可如果……有人用他的代码在发信号?
苏云禾突然跪下了。
不是摔倒,是慢慢蹲下去的,像被什么压住了脊椎。她双手抱头,指节抠进太阳穴,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哼。
“不……这不是我的记忆……”
我冲上去,却被她抬手挡住。
“别碰我!”她吼出来,眼睛睁开了,瞳孔缩成针尖,“我看见了……我在签命令……我在杀你……”
我僵在原地。
她眼前有画面。不是幻觉,是记忆植入。守序议会最擅长这一套——他们不直接删你,他们给你一段“你从未拥有过的人生”,让你自己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。
她喘得厉害,额头青筋突突跳:“我穿着他们的长袍……站在环形高台……下面是无数时间轨的投影……我手里有密钥……我要按下启动键……”
“别按。”我声音发紧。
她抬头看我,眼神空了:“可我已经按了。八次。每一次,都是我亲手启动清轨协议,清除你这个‘悖论核心’。而你……每一次都回来找我。”
我喉咙发干。
原来她记得的不只是我死。她记得她杀我。
“不是你。”我说,“是他们逼你的。”
“逼我?”她冷笑,血从眼角滑下来,“可我的手在动。我的声音在念协议条款。我的指纹确认了执行。这不是系统伪造,这是我的行为日志。”
她慢慢站起来,退后两步,背靠控制台。灯光忽明忽暗,照得她脸色惨白。
“如果我真的杀了你八次,”她说,“那我凭什么说我是爱你的?”
我没说话。
因为我知道答案。爱不是用来证明的。爱是明知会毁掉世界,还是想多看你一眼。
头顶的刮擦声突然停了。
整个实验室安静得能听见血滴落地的声音。
嗒。
又一滴,砸在怀表上。
林知遥突然尖叫:“等等!这段数据有隐藏层!是用‘双轨·零号’加密的!”
她手指飞快敲击终端,输入一串密钥。屏幕闪了一下,跳出一段模糊的视频。
一个男人坐在实验室里,穿着白大褂,面容疲惫。他抬头,看向摄像头,眼神和苏云禾一模一样。
是她的父亲。苏教授。
“如果你们看到这个,”他声音沙哑,“说明‘她’已经觉醒。”
我的心跳慢了一拍。
“请记住,”他说,“苏云禾不是观测者。她是容器。真正的初轨观测者,在第一次粒子对撞时就已消散。我们只是……造了一个替代品。”
视频断了。
林知遥的手停在半空,眼泪掉了下来。
“苏教授……”她喃喃道,“你不是原初。你是被植入记忆的继承者。”
整个房间像被抽了空气。
我看着苏云禾。
她站着,一动不动,可我能感觉到她在裂。不是皮肤,不是骨头,是她一直用来支撑自己的东西——逻辑,规则,身份,存在本身。全碎了。
“所以……”她低声说,声音轻得像自语,“我连爱你的资格,都是假的?”
我一步上前,抓住她肩膀。
她没躲,可身体是僵的,像一块冻透的铁。
“苏云禾,”我盯着她眼睛,“你记不记得第一次见我?”
她没回答。
“你在B7主控室,调出我的档案,看了整整三天。你说我是个漏洞,是个必须清除的异常。可你没删记录。你把它存进了私人加密区,代号‘双轨·零号’。”
她睫毛颤了一下。
“你记不记得第七次循环?我被议会追杀,逃到钟表店,浑身是血。你冲进来,一句话没说,直接拆了我后颈的追踪器。你手在抖,可你没停。”
她嘴唇动了动。
“你记不记得第五次?我死了,你把我最后一段脑波数据藏在怀表里,反向注入时间流。你说那是‘实验备份’,可你设了心跳同步频率——正好是我的。”
她闭上眼。
“你爱不爱我,不用你证明。”我声音哑了,“你只用记得——每一次,我都为你回来。”
她睁开眼,看我。
那一瞬,我看见她眼里有光。不是数据,不是逻辑,是人的眼泪。
可就在这时,头顶传来一声巨响。
轰——
天花板炸开了。
混凝土和钢筋像纸片一样翻卷,露出上方漆黑的管道。一只苍白的手从黑暗中垂下来,五指修长,指尖干枯,关节处刻着清晰的齿轮纹路——和我怀表背面的印记一模一样。
那只手缓缓张开,掌心向上,像在等什么。
我松开苏云禾,后退一步。
不是因为怕。
是因为我认得那只手。
第六次循环,我被议会捕获,关在时墟监狱。他们用我的DNA和记忆碎片,造了一个“替代体”——一个更听话、更服从规则的“靳朝”。他最后按下了清除按钮,替他们杀了我。
可那个“我”,早就被我亲手烧成了灰。
现在,它又回来了。
那只手缓缓下移,指尖离苏云禾的头顶只剩十公分。
她抬头看着它,没动,也没躲。
那只手轻轻一勾,像是在唤她。
我猛地冲上前,一把将她拉到身后。
“别看它。”我说。
她靠在我背上,手抓住我衣角,力气大得能把布料撕开。
“如果我不是原初,”她在我背后低声说,“那你爱的,到底是谁?”
我没回头。
因为我知道,一旦我开口,她就会听见我声音里的颤抖。
头顶的手停在半空,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发亮。
像在笑。
\[正文内容\]
\[未完待续\] | \[本章完\]那只手悬在半空,纹路泛着冷光。
我听见苏云禾在我背后吸了一口气,很轻,像玻璃裂开前那一瞬的静默。
她没逃。也没动。只是抓着我衣角的手,一点点松了。
“它在等我。”她说。
不是疑问。是陈述。像她在读一段已知结果的实验报告。
林知遥猛地抬头:“别信!那不是你父亲留下的信号,是议会的诱饵——他们用‘双轨·零号’伪装成苏教授,就是为了让你自我瓦解!”
苏云禾没看她。目光锁在那只手上,五指修长,关节处的齿轮刻痕与我怀表背面完全一致——那是我后颈芯片烧毁时,最后传回的生物拓扑图,只有我自己知道。
可现在,它长在另一具躯体上。
“如果它是假的,”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,“为什么我的神经突触在共振?每一道刻痕,都和我梦里见过的一模一样。”
我喉头发紧。
她梦里。那些她从不提起的夜晚,蜷在钟表店角落,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圈,画出的正是这个图案。她说那是杂念,是逻辑溢出。
可我知道,那是记忆在反刍。
头顶的手缓缓下移,指尖离她额角只剩五公分。空气开始震颤,不是温度变化,是某种频率在穿透颅骨——和第六次循环中“替代体”接管我意识时的波长相等。
林知遥突然扑向终端,手指砸在回车键上:“启动反向脉冲!切断所有神经接口!”
屏幕闪红:【指令拒绝。权限不足。】
“权限?”她瞪着屏幕,“我是B7二级操作员,怎么会——”
“因为指令来源更高。”我开口,声音哑得不像自己,“不是系统,是生物认证。它认的是……同类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苏云禾抬起了手。
不是躲。是迎。
她的指尖与那只苍白之手只差毫厘,像要相触,又像在测量距离。
我一把扣住她手腕。
她没挣扎,只是侧头看我,眼神空得吓人:“靳朝,如果我真的只是容器,那每一次你回来……你到底是在找我,还是在找那个被塞进我脑子的‘她’?”
我没松手。
可我说不出话。
因为我知道,一旦我说“是你”,她就会追问凭什么;一旦我说“我不知道”,她就会彻底放手。
那只手忽然动了。
不是抓,不是压,是轻轻一勾,指尖划过她掌心,像在确认血脉。
地面血图骤然亮起,整面墙的量子轨道拓扑图开始旋转,速度越来越快,最终凝成一个漩涡状的节点——正对着她眉心。
林知遥倒抽一口气:“那是……接驳环的启动坐标。”
“不是启动。”我盯着漩涡中心,“是召唤。它要把她拉进去。”
苏云禾笑了下,极淡,极冷:“可我没有接驳环。我的神经系统是封闭的。”
“不需要物理接口。”林知遥声音发抖,“只要你的大脑能接收信号,就能被同步。他们在用你的记忆当通道——每一次你想起他,都是在打开一扇门。”
我感觉她手腕在我掌心里微微一颤。
她想起了。第一次见我时,我在档案室外站了七个小时,就为了看她一眼。她调出我的资料,删了三次,又恢复三次。最后一次,她把文件重命名为“双轨·零号”,设为最高加密。
她说那是实验备份。
可那天晚上,她多看了十分钟。
那只手再次下压,这次直接贴上她额头。
没有反抗。
她闭上眼,像接受某种加冕。
“等等!”林知遥冲上来,“你不能确定那是安全的!它可能是清除协议的前置程序!一旦同步完成,你的意识会被格式化——”
“我知道。”她睁开眼,声音平静,“但如果我不进去,我永远不知道,我到底是杀你八次的凶手,还是……爱你八次的疯子。”
她看向我,最后一秒,眼神软了一下:“如果我回不来,别再找了。”
然后,她抬手,握住那只手。
轰——
光爆开了。
不是激光,不是火焰,是纯粹的数据流,从她头顶灌入,瞬间填满整个实验室。我被掀翻在地,后脑撞上控制台,眼前炸出无数残影——我看见她在高台按下按钮,我看见她在钟表店拆下我的追踪器,我看见她抱着我的尸体,在时间缝里走了三百年。
全是记忆。可分不清哪些是她的,哪些是我的。
林知遥在地上爬向终端,手指在键盘上狂敲:“强制断电!必须切断供能——”
电源按钮熄了。
灯光灭了。
连怀表上的微光也消失了。
黑暗中,只剩下她指尖还在敲击键盘的声音,一下,一下,像心跳。
然后,那声音也停了。
我撑着站起来,喉咙里全是血味。
“林知遥。”
没应。
“苏云禾。”
寂静。
我摸到控制台边缘,一步步往前挪。空气中还有温热的血气,但更浓的是一种味道——臭氧,像是电路过载后的焦糊味,又像是……有人在附近呼吸。
我停下。
前方不到两步,有呼吸声。
不是林知遥。她呼吸短促,带点鼻音。也不是苏云禾。她安静时几乎听不见气息。
这个,深,稳,节奏完美。
像机器。
我慢慢抬起手,摸向腰间——枪没了。
对方却先开口了。
声音很低,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又像贴着我的耳朵说:
“你终于回来了。”
我僵住。
这声音……是我的。
“这一次,”它说,“我不再让你靠近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