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点上来了。明诚自然地拿起茶壶,先为朱徽茵斟茶,动作流畅而优雅。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朱徽茵恍惚了一下。
以前在明公馆,或是76号,他作为明楼的副官,也时常这样周到地为人斟茶倒水,只是那时的周到里,总带着几分下属的恭谨和距离感。此刻,却只是一种纯粹的绅士风度。
“谢谢。”她轻声道谢。
“尝尝司康饼,配凝脂奶油和草莓酱是这里的特色。”明诚示意道,自己却没有先动。
朱徽茵依言拿起一小块,慢慢地涂抹奶油。她的手指纤细而稳定,一如当年在电讯设备上操作时那样。两人安静地吃着点心,喝着茶,仿佛真的只是一对偶然相遇、闲聊度日的普通朋友。
但有些东西,是无法永远掩盖的。
当朱徽茵放下茶杯时,她的坐姿习惯性地挺直,肩膀打开,是一种经年累月训练出的、融入骨血的仪态。
明诚端起茶杯时,手腕稳定,视线扫过周围环境的角度,依旧带着难以完全磨灭的警惕痕迹。
他们聊着伦敦的物价,聊着糟糕的天气,聊着最近看过的书和电影,默契地避开了所有关于过去、关于上海、关于战争的话题。对话流畅而礼貌,甚至称得上愉快。
然而,在这看似平和的闲聊之下,是两条曾经在惊涛骇浪中并行过的潜流,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对方的深度和温度。每一句安全的对话背后,都是无数无法宣之于口的潜台词。
明诚注意到她说话时,偶尔会无意识地用指尖轻轻点一下桌面,那是她过去思考电码节奏时留下的小习惯。朱徽茵则发现他听人说话时,眼神会格外专注,仿佛能捕捉到每一丝细微的弦外之音,那是长期情报工作留下的烙印。
这些发现让彼此的心中都泛起一丝微酸的涟漪。原来,有些东西,即使刻意遗忘,也早已刻进了生命里。
茶喝得差不多了。明诚招手叫来侍者结账。
“AA制吧。”朱徽茵轻声提议,带着一种不欲欠人情的独立。
明诚看了她一眼,没有坚持:“好。”
走出茶室,天色已近黄昏。湿冷的空气重新包裹上来。
“谢谢你的茶,陈先生。”朱徽茵站在路边,准备告别。
“是我的荣幸,苏小姐。”明诚顿了顿,似乎犹豫了一下,但还是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张名片,递了过去,“这是我的工作地点和电话。如果……如果在法律文件或者古董方面有什么需要帮忙的,可以找我。”
他没有说“常联系”,也没有任何暧昧的表示,给出的理由务实又得体。
朱徽茵接过那张质地良好的名片,上面印着“陈明”,一家古董行的名字和电话。她的指尖能感受到名片上残留的、他身体的微温。
她抬起头,看着他,眼神复杂。片刻后,她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拿出一支小巧的钢笔,又稍稍侧身,从包里拿出一张便签纸,快速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,递给明诚。 “这是我公寓楼下的公用电话,跟管理员说找苏文茵就可以。”她解释道,语气平静,“我平时……不太常在家。”
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,以一种极其谨慎、保留了极大余地的方式。仿佛只是两个刚刚建立初步商业往来的人。
“那么,再见,陈先生。”
“再见,苏小姐。”
明诚站在路边,看着朱徽茵的身影渐渐走远,消失在伦敦傍晚熙攘的人群和渐起的暮色中。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便签纸,上面的字迹清秀而有力。
他知道,那层冰墙,已经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。 而接下来,需要的是更多的耐心,和恰到好处的温度。他收起纸条,转身,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。脚步似乎比来时,轻快了些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