杂役处的事像块石头压在心头,但日子还得过。
这天清晨,天刚蒙蒙亮,璟言就抱着煤球出了门。他没去练功场——那里人多眼杂,他现在算是半个“名人”,不想被围观。而是绕到了闲云峰后山一片相对僻静的林间空地。
这里是他最近发现的宝地。几块天然巨石围出片不规则的空场,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,踩上去沙沙响。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,林间鸟鸣清脆,空气里带着草木和泥土特有的湿润气息。
最适合……练他那套“猫式身法”。
把煤球放在旁边一块平整的石头上,璟言活动了下手脚,深吸口气,回忆着煤球追扑猎物时的每一个细节——那种瞬间的爆发,那种毫无征兆的转向,那种在不可能的角度保持平衡的能力。
然后他开始动了。
没有章法,没有套路,完全是凭着感觉和记忆在模仿。时而前扑,像煤球扑蝴蝶;时而侧滚,像煤球躲开他试图摸肚子的手;时而急速折返,带起几片枯叶在空中打旋。
动作说不上美观,甚至有点滑稽。尤其是那个“猫式后蹬腿”——他试图模仿煤球用后腿猛蹬地面借力的动作,结果用力过猛,整个人差点翻过去,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。
“噗。”
一声极轻的、带着气音的嗤笑,从林边传来。
璟言动作一僵,循声望去。
只见一株老松树下,不知何时多了道身影。白衣如雪,青丝如墨,抱臂而立,正是苏妙。晨光透过枝叶间隙,在她身上洒下斑驳光点,那张清冷精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,但微微上扬的嘴角泄露了一丝情绪——大概是“这什么玩意儿”的嫌弃。
“苏……苏师姐?”璟言有点尴尬地站直身体,拍了拍沾了草屑的衣摆。煤球在石头上睁开一只眼看了看,又闭上,尾巴敷衍地摇了摇,算是打过招呼。
苏妙没应声,径直走了过来。她步伐轻盈,落叶在她脚下几乎没发出声音。走到空地中央,她停下脚步,目光在璟言身上扫了一圈,淡淡道:“你刚才那套……姑且称之为身法吧,谁教的?”
“呃……自己瞎琢磨的。”璟言含糊道。总不能说是跟猫学的。
“琢磨得不错。”苏妙语气平静,“成功地集齐了‘华而不实’、‘破绽百出’和‘浪费体力’三大特点。”
“……”璟言被噎得说不出话。
“前扑时重心太前,对手只要侧身让过,顺手推你一把,你就得摔个狗吃屎。”苏妙开始点评,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,“侧滚方向单一,遇上范围攻击就是活靶子。至于那个后蹬……”她顿了顿,似乎在想措辞,“你是打算把自己发射出去当暗器用吗?”
璟言脸有点热。虽然知道苏妙说话一向直接,但被这么毫不留情地拆解,还是有点挂不住。
“想学身法,基础步法练了吗?”苏妙问。
“练了……一点。”璟言老实回答。墨长老丢给他的那堆书里,确实有基础步法图谱,但他更多时间花在模仿煤球和练那套无名呼吸法上了。
苏妙看了他一眼,没再说什么,而是朝空地中央走了几步。她站定,侧身对着璟言:“看好了。”
话音落下,她动了。
没有璟言那种夸张的扑滚,只是简单的一个滑步——左脚向前半步,右脚随之轻擦地面跟进,身体微微侧倾。动作流畅自然,像是水从高处流下,不带一丝烟火气。
但璟言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。
因为他清楚地看到,苏妙滑步的瞬间,她脚下的几片落叶,竟然诡异地保持着原状,连边缘都没被带动!不是速度快到看不清,而是她的脚底仿佛根本没有接触到落叶表面,只是在极细微的距离上“滑”了过去!
这控制力……
“滑步,最基本的前后移动。”苏妙停下,转向璟言,“要点是重心平缓过渡,脚底贴地而行,不是跳,也不是拖。”她示范了几次,速度由慢到快,每次落叶都纹丝不动。
“试试。”
璟言咽了口唾沫,学着她的样子,左脚前迈,右脚跟进——
“啪。”
脚底结结实实踩在落叶上,碾碎了好几片。动作僵硬得像刚安上假肢。
苏妙没说话,只是看着他。
璟言老脸一红,又试了一次。这次他刻意放轻了脚步,结果重心不稳,上半身晃了晃,差点歪倒。
“重心。”苏妙吐出两个字。
璟言深吸口气,闭上眼睛,努力回忆刚才苏妙动作时的那种“平稳感”。忽然,他脑海里闪过煤球在墙头上行走的样子——细窄的墙头,煤球却能如履平地,身体始终保持在一条线上,尾巴微微摆动调整平衡……
他再次睁开眼,左脚迈出。
这一次,他不再刻意去想脚该怎么放,而是把注意力放在腰腹和脊背,想象自己是一根柔软的竹子,随风微摆,但根基稳固。右脚跟进时,脚底轻轻擦过地面,落叶被微微带动,但没有碎裂。
虽然离苏妙那种“落叶不惊”的境界差得远,但至少……像点样子了。
苏妙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但很快隐去。“还行。”她淡淡评价,然后开始演示下一个动作——“折步”,即小范围内的急速变向。
这次她的动作更快,白衣在晨光中拉出淡淡的虚影,几次转折间,人已经换了三个方位,落脚点精准地踩在几块凸起的石头上,身形稳如磐石。
“折步的关键是腰腿发力,视线先到,身体再跟。”苏妙停下讲解,“你刚才那种硬拧身子的转法,多转几次自己就把脚踝扭了。”
璟言连连点头,眼睛发亮。苏妙的指点一针见血,每句话都戳在他练习时模糊感觉到但说不出的痛点上。他模仿煤球,学的是“形”,而苏妙教的是“理”。
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,苏妙又示范讲解了“跃步”、“撤步”等几种基础步法的要点。她话不多,但每句都点在关键处。偶尔璟言做得实在太离谱,她才会亲自过来,用剑鞘轻轻点一下他的膝盖或腰侧:“这里,绷太紧。”“这里,松过头。”
煤球全程趴在石头上晒太阳,偶尔抬起眼皮看看,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,像是在点评:“这女娃子说得还凑合。”
终于,璟言把几种基础步法连着走了一遍,虽然还生涩,但至少有了章法,不再像之前那样毫无头绪地乱扑腾。
苏妙抱臂站在一旁看着,等他停下来喘气,才开口:“你之前那套……东西,也并非全无是处。”
璟言一愣。
“爆发力尚可,反应也快。”苏妙目光扫过他,“只是毫无章法,破绽太大。若能将基础步法练熟,融入你那些古怪动作,或许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能有点看头。”
这大概是璟言认识苏妙以来,从她嘴里听到的最接近“夸奖”的话了。
“多谢苏师姐指点!”璟言真心实意地拱手。
“不必。”苏妙移开视线,看向林外逐渐升高的日头,“我只是不想看外门弟子在外人面前,用那种……不堪入目的身法丢脸。”
好吧,还是那个熟悉的苏妙。
“你练吧。”她转身欲走,走了两步,又停下,回头看了一眼璟言,目光在他怀里睡得正香的煤球身上停留了一瞬,状似无意地问:“你那猫……一直这么能睡?”
“啊?哦,它……比较懒。”璟言下意识摸了摸煤球的脑袋。
煤球在睡梦中用爪子扒拉了一下他的手,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。
苏妙没再说什么,点点头,白衣身影很快消失在林间。
璟言站在原地,看着苏妙离开的方向,心里琢磨着她最后那个问题。是随口一问,还是……察觉到了什么?
“煤球,”他低头戳了戳猫脑袋,“你说苏师姐是不是看出你不一般了?”
煤球没理他,睡得打起了小呼噜。
璟言摇摇头,不再多想。他重新站定,回忆着苏妙刚才的讲解,结合脑子里煤球的各种动作,再次练习起来。
这一次,他的动作有了明显的变化。基础的滑步、折步之间,偶尔会插入一个短促的、模仿猫扑的前窜,或者在撤步时加上一个轻巧的翻身。虽然衔接还有些生硬,但已经能看到“章法”和“本能”开始融合的苗头。
练到日上三竿,浑身被汗浸透,璟言才停下来。他靠在石头上喘气,接过煤球嫌弃地推过来的水囊——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醒了,还“顺手”从璟言挂在树上的包袱里扒拉出了水囊。
灌了几口水,璟言看着自己满是泥土和草屑的双手,忽然笑了。
穿越至今,第一次有人这么系统地教他东西。虽然苏妙态度冷淡,但教得认真。墨长老是放养,煤球是“身教”,而苏妙……是真正的“言传身教”。
“得记人家一份情。”他自言自语。
煤球舔着爪子,闻言瞥了他一眼,脑内的声音懒洋洋响起:
「那女娃子剑心纯粹,是个好苗子。比你强多了。」
“……你能不能不总打击我?”
「实话。」
璟言无奈,抱起煤球往回走。穿过树林时,他下意识地用了几个刚练熟的折步,在树丛间灵活穿行,速度比来时快了不少,而且几乎没碰到枝叶。
进步是实实在在的。
回到丙字院,刚推开院门,璟言脚步一顿。
院子的石桌上,多了一样东西。
是一个巴掌大的白玉瓶,瓶身温润,没有任何标记。瓶底下压着一张素笺,上面只有一行清秀挺拔的小字:
“每日一粒,固本培元。”
没有落款。
但字迹璟言认得——刚才在林间,苏妙用剑鞘在地上画步法轨迹时,他见过。
璟言拿起玉瓶,拔开塞子。一股清冽的药香飘出,里面是十几颗龙眼大小、色泽莹白的丹药。他虽不认识具体是什么丹,但光是闻这药香,就知道绝非凡品。
他捏着玉瓶,看向苏妙离开的方向,心里那股暖意又浓了几分。
这师姐,面冷心热啊。
“煤球,”他晃了晃瓶子,“你说我是不是该回个礼?送点什么好?要不……再给你做个项圈?苏师姐好像对你挺感兴趣的。”
煤球从他怀里跳下来,走到院子角落,用爪子扒拉出那块带金纹的碧磷矿,然后回头看了璟言一眼。
那眼神明明白白:「用这个,给本尊做个更好的项圈。至于回礼……」
它甩了甩尾巴,跳上石桌,伸出爪子,在璟言练字用的糙纸上,歪歪扭扭地“画”了几笔。
璟言凑过去看。
纸上,是一个极其简略的、像是什么动物侧影的图案,线条稚拙得像是小孩涂鸦。
「把这个给她。」煤球的声音在脑海响起,「就说是你捡的,看着特别,送她当个纪念。」
璟言盯着那图案看了半天,忽然福至心灵。
那侧影……虽然抽象,但隐约能看出,似乎是一只收拢翅膀、昂首挺立的……
鸟?
还是……鹤?
他抬头看向煤球。
煤球已经趴在桌上闭目养神,一副“本尊累了别烦我”的模样。
璟言捏着那张涂鸦,又看看手里的玉瓶,忽然觉得,这修仙界的人和猫……
都挺有意思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