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探后山的后果,比璟言预想的要……平静。
至少表面如此。
第二天,杂役院一切照旧,兽栏的灵犬依旧怕煤球怕得要死,老吴依旧叼着烟杆交代活计,王执事依旧“身体不适”没露面。没有执法弟子气势汹汹地来抓人,也没有关于昨夜禁地异动的任何风声传出。
仿佛那场亡命奔逃,连同雾气翻腾和金属环的异状,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。
但璟言知道不是。
怀里的金属环,缺角处脱落的锈迹和隐隐的温润感是真实的。煤球偶尔望向后山方向时,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凝重也是真实的。还有他自己,只要一闭上眼睛,那灰白雾气翻涌的景象和压抑的嘶吼,就会在脑海中浮现。
他把金属环重新穿好,和林小凡的铜钱一起贴身戴着。两件古物一温一凉,挨着皮肤,像两个沉默的见证者。
时间不会因为个人的忐忑而停留。明天,就是宗门大比,杂役组初选的日子。
整个杂役院仿佛一锅即将烧开的水,表面平静,底下却是压抑不住的沸腾。练功的人更多了,彼此间打量、试探、甚至暗中较劲的眼神也更多了。空气中弥漫着汗味、紧张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、类似于猎物入场前的血腥气。
傍晚时分,璟言结束了一天的练习,拖着比往日更加疲惫的身体回到丙字七号房。不仅仅是身体的累,心神也绷得太紧。他打来凉水,胡乱擦了把脸,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,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。
煤球蹲在窗台上,望着外面逐渐暗淡的天色和零星亮起的灯火,尾巴尖偶尔轻轻摆动一下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夜色渐浓。
青云宗外门某处僻静的院落厢房内,烛火摇曳。
李虎垂手站在下首,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有些阴晴不定。他面前的红木椅子上,坐着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。青年穿着内门弟子的淡青色服饰,面容还算俊朗,但眼神略显阴鸷,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,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倨傲。
“事情办得怎么样了?”青年把玩着手里的一枚玉扳指,语气随意,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压迫。
“周师兄放心,”李虎连忙躬身,语气恭敬中带着一丝讨好,“都已安排妥当。杂役组那边,几个有希望冒头的,我都打了招呼,或者……使了点绊子。明天的初选,第一轮‘幻阵迷宫’,保证让那小子吃够苦头,绝对过不了关!”
“只是吃够苦头?”被称作周师兄的青年眼皮一抬,目光如冷电般扫过李虎,“李虎,你上次可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,栽了个大跟头。连带着我周坤的脸,都有些挂不住了。”
李虎额头瞬间冒出冷汗,腰弯得更低:“是师弟无能!那小子……那小子着实邪门!还有他那猫……”
“猫?”周坤嗤笑一声,打断他,“一只畜生,再邪门能邪门到哪里去?我看是你自己废物,找个借口罢了。”
李虎脸涨得通红,却不敢反驳,只能连声应是。
周坤放下玉扳指,身体微微前倾,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:“我不管那小子是运气好,还是真有什么古怪。这次大比,宗主和几位长老都会关注,甚至可能会有内门前辈暗中挑选苗子。绝不能让这种来历不明、不按规矩出头的杂役,坏了我们的计划,抢了风头。明白吗?”
“明白!明白!”李虎点头如捣蒜,“周师兄放心,幻阵迷宫里的‘安排’,足以让他精神受创,就算勉强通过,也绝无可能参加后续比试!”
“嗯。”周坤这才满意地点点头,重新靠回椅背,摆了摆手,“去吧,做得干净点。事成之后,少不了你的好处。”
“多谢周师兄!”李虎如蒙大赦,躬身退出了房间。
房门关上,周坤脸上的倨傲渐渐褪去,转而露出一丝沉思。他拿起桌上的一份薄册,翻开,上面记录着此次报名杂役组的一些值得注意的名字和信息。他的指尖停在“陈璟言”三个字上,又移到旁边备注的“疑似拥有特殊灵兽(黑猫)”一行。
“特殊灵兽?”他低声自语,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算计,“若真是好东西……或许,不该浪费在幻阵里……”
烛火噼啪一声,爆出个灯花。
夜色,更沉了。
丙字七号房。
璟言躺在床上,辗转反侧。明明身体累极,脑子却异常清醒。明天的大比,未知的对手,李虎可能的报复,还有后山禁地和金属环的谜团……各种念头纷至沓来,像一团乱麻,搅得他心神不宁。
他侧过身,看着蜷在枕边、呼吸均匀的煤球。煤球似乎睡得很沉,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。只有在这个时候,它才看起来像一只普通的、需要依赖人的小猫。
璟言下意识地伸出手,轻轻抚摸着煤球背上的毛。柔软,温热,带着生命的气息。这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。
无论如何,他有煤球。这是他在这个陌生世界最大的依仗,也是……最奇妙的羁绊。
就在他的手指掠过煤球后颈,触碰到自己胸前悬挂的古铜钱和金属环时——
“嗤!”
一声轻微的、如同烙铁触碰冷水的声音,毫无征兆地在他胸口响起!
紧接着,一股灼热感猛地从佩戴铜钱和金属环的位置爆发!不是温暖,是滚烫!像是有一小块烧红的炭,瞬间贴在了皮肤上!
“嘶——!”璟言痛得倒抽一口冷气,猛地坐起身,一把扯开衣领!
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,勉强照亮。只见贴肉佩戴的古铜钱和那个生锈的金属环,此刻竟都在微微发着光!铜钱是暗红色的微光,温热;金属环是冰蓝色的微光,带着刺痛皮肤的寒意!两件东西紧贴在一起,红蓝光芒交织,仿佛在互相抗衡,又像是在……共鸣?
更让璟言寒毛倒竖的是,几乎在胸口灼热感爆发的同时——
窗外,一道模糊的、几乎融入夜色的黑影,毫无征兆地、快如鬼魅地一闪而过!
不是走,不是跑,是“掠”过!速度极快,寂静无声,只留下一道极其短暂、若非璟言五感敏锐几乎无法捕捉的视线残留!
谁?!
璟言心脏骤停,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,又瞬间冰凉!他猛地扭头看向窗户,手指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。
窗外,只有沉沉的夜色,和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的树影。
寂静无声。
仿佛刚才那黑影和胸口的灼烫,都只是他过度紧张下的幻觉。
但胸口皮肤上残留的刺痛和微热,却在清晰无比地提醒他:不是幻觉。
煤球不知何时已经醒了,它悄无声息地蹲坐在璟言身边,琥珀色的眼睛盯着窗户的方向,瞳孔在黑暗中缩成一条细线,喉咙里发出极低沉的、充满警告意味的呼噜声。
它似乎也察觉到了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璟言屏住呼吸,全身肌肉绷紧,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,仔细聆听着窗外的任何一丝动静。
风穿过屋檐缝隙的呜咽。
远处不知名虫子的鸣叫。
更远处,青云宗内山隐约传来的、沉缓而规律的钟声……
除此之外,再无异常。
那道黑影,再也没有出现。
过了许久,也许是一炷香,也许更久,直到璟言僵硬的身体都有些发麻,胸口的灼热感也渐渐消退,铜钱和金属环的光芒黯淡下去,恢复成普通模样。煤球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放松,重新趴了下来,只是耳朵依旧警惕地竖着。
危险……似乎暂时离开了。
但那种被无形目光窥视、被冰冷恶意笼罩的感觉,却如同跗骨之蛆,深深烙印在了璟言的心头。
他慢慢躺回床上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铜钱和铁环,冰凉与温润的触感交替传来。
明天,就是大比。
而暗处,不知有多少眼睛,已经盯上了他。
窗外,夜色如墨,吞没了一切声响与形迹。
只有遥远的后山方向,那终年不散的灰白雾气,在无人察觉的深夜,似乎又悄然向外,弥漫了微不足道的一丝。
山雨欲来。
风,更紧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