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千次。
煤球轻描淡写的一句话，落在璟言耳朵里，却比那八百斤的玄铁石锁还沉。但他没抱怨，也没讨价还价。自那天之后，只要兽栏的活计干完，杂役院的公共任务结束，他就会雷打不动地跑到后山那片小空地，开始他那笨拙的、重复了无数遍的“刺击”。
最初几天，效果惨不忍睹。
别说找到煤球所说的那种“感觉”，就连基本的动作都走形得厉害。手臂酸得抬不起来，腰背疼得像是要断开，手指因为无数次凭空刺出而变得红肿。他像个不知疲倦又毫无天分的木偶，对着空气，刺，收回，再刺。
煤球大多数时候都蹲在旁边的石头上，眯着眼，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石头表面，偶尔掀开眼皮瞥他一眼，眼神里的嫌弃都快溢出来了。每当璟言动作严重变形，或者呼吸乱得跟破风箱似的时，它就会“喵”一声，声音不大，却总能精准地让璟言一个激灵，下意识调整姿势。
「呼吸。」
「腰！」
「脚！扎根！」
简洁的提醒直接在脑中炸开，比任何严厉的呵斥都管用。
渐渐地，重复产生了些微的变化。酸痛依旧，但肌肉似乎开始记住某些发力的轨迹。呼吸不再那么混乱，开始尝试配合动作的节奏。那玄之又玄的“感觉”依旧缥缈，但偶尔——非常偶尔——在极度疲惫、心神反而放空的那一瞬间，璟言会觉得周围的空气、体内的暖流、甚至远处风吹树叶的沙沙声，都变得格外清晰，而自己的动作，似乎有那么一刹那，无比贴合某种“自然”的韵律。
只是刹那，无法捕捉，更无法维持。
但这点微不足道的进步，却让璟言着了魔。他练得更狠，每天完成一千次基础刺击后，还会尝试模仿煤球其他一些细微的动作——比如那种瞬间的折转，那种落地无声的轻灵，甚至只是走路时尾巴保持平衡的微妙摆动。
他练得浑然忘我，身上那件粗布灰衣被汗水浸透又风干，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。头发黏在额前，脸上沾着尘土和草屑，看起来比街边的乞丐好不了多少。
这天下午，他正练到一半，浑身热气蒸腾，对着前方一丛枯草，全神贯注地刺出第五百三十七次。这一次，他似乎隐约捕捉到了一丝力从脚底升起、经过腰腹、传递到指尖的连贯感，刺出的动作比之前流畅了一丝，带着点破风声。
就在他心中微喜，准备调整呼吸再来一次时——
“噗。”
一声极轻的、似乎带着点忍俊不禁的嗤笑，从他身后侧方传来。
不是煤球的声音。
璟言动作一僵，猛地收势转身。
空地边缘，一株老松树下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。
是个少女。
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，身量比璟言略高，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月白色劲装，袖口和裤腿收紧，勾勒出修长挺拔的身形。乌黑的长发简单束成高马尾，露出一截白皙优美的脖颈。她容貌极美，眉眼如画，只是此刻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，正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……古怪和打量，看着璟言。
她腰间悬着一柄带鞘长剑，剑柄朴素，但隐隐有灵气流转。仅仅是站在那里，就有一股说不出的清冷气度，与杂役院灰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。
外门弟子？不，看这气度和隐隐的灵力波动，恐怕还不是普通外门弟子。
璟言心里咯噔一下，下意识看了一眼煤球。煤球依旧蹲在石头上，只是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，琥珀色的瞳孔静静地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女，尾巴尖轻轻晃了一下，看不出情绪。
“这位……师姐？”璟言迟疑着开口，抹了把脸上的汗。他认不出这是谁，但叫师姐总没错。
少女没有立刻回答，目光从璟言汗湿狼狈的身上，移到他刚才刺击的方向，又扫了一眼蹲在石头上的煤球，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。
“你在练什么？”她开口，声音如其人，清冷悦耳，但没什么温度。
“呃……随便练练，活动筋骨。”璟言含糊道。总不能说在跟猫学打架吧？
“活动筋骨？”少女嘴角似乎弯了一下，但弧度极小，更像是嘲讽，“我从未见过如此……别致的‘活动筋骨’方式。形如饿虎扑食，神似老妪捣衣，不伦不类。”
璟言脸一热，有些尴尬，但也生出一丝不服气。他虽然知道自己练得难看，可被一个陌生人（尤其是这么漂亮的陌生人）当面这么评价，还是有点挂不住。
“师姐见笑了，我胡乱练的。”他尽量保持语气平和。
少女却似乎没打算就此放过他。她向前走了两步，离得更近了些，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皮肉：“动作看似刚猛迅捷，实则力散而不聚，神浮而不定。脚下无根，腰轴不固，全凭一股蛮力硬撑。照这样练下去，莫说伤敌，先伤己身。”
她每说一句，璟言的心就沉一分。因为她说的，似乎……都切中了他练习时的痛点。力散，神浮，脚下无根……这不正是他一直觉得别扭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吗？
“那……该如何改进？”璟言忍不住问道，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请教。
少女看了他一眼，那眼神仿佛在说“你居然还会问”。她抬起右手，并指如剑，对着虚空，极其随意地向前一点。
没有风声，没有气势。
但就在她手指点出的瞬间，璟言瞳孔骤缩！他“看”到——不是用眼睛，而是用那股与煤球共生后变得敏锐的直觉“感觉”到——少女指尖所向，空气仿佛被无形之力排开，形成一道凝练至极、细若发丝的“线”！那道“线”一闪而逝，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！
“力量，要凝于一点。”少女收回手指，语气平淡，“心神，要固守本源。动作，只是承载力量的舟楫，舟楫不固，再大的风浪也是徒劳。”她顿了顿，目光再次落到璟言身上，这次带上了点审视，“你刚才那一刺，隐约有点意思，可惜只得其形，未得其神。形似而神不聚，徒劳罢了。”
说完，她不再看璟言，转身，月白色的身影如同一片轻盈的云，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林间小径的尽头，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空地上一时安静下来，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。
璟言站在原地，呆呆地看着少女消失的方向，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句“形似而神不聚，徒劳罢了”。
原来……他自以为有了一点进步，在真正的高手眼里，还是漏洞百出，徒劳无功吗？
一股淡淡的挫败感涌上心头，但随即，又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——好奇，还有一丝不服输。
那个少女是谁？她那一指……好厉害！她说的话，虽然直接得伤人，但好像……真的很有道理。
“煤球，”他转过头，看向石头上的黑猫，“她说得对吗？”
煤球甩了甩尾巴，懒洋洋地站起身，跳下石头，走到他脚边。
「马马虎虎。」脑内的童音响起，带着点不屑，「两脚兽的眼光，也就那样。不过……『形似而神不聚』，这话倒没说错。」
它仰头看着璟言，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林间疏漏的天光。
「你太急着模仿『形』了。本尊的动作，是『神』到了，『形』自然就有了。你反过来，自然别扭。」
神到了，形自然就有了？
璟言咀嚼着这句话，若有所思。他想起煤球捕猎时那种全神贯注、仿佛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状态，想起它劈柴时那种举重若轻、随心所欲的感觉。
“所以……我该先找到那个『神』？”
「还不算太笨。」煤球用脑袋蹭了蹭他的小腿，「继续练。一千次，一次都不能少。不过，练的时候，别光想着动作。试着去『感觉』——感觉风，感觉光，感觉你身体里那股热流怎么走，感觉你要刺的那个『点』在哪里。」
感觉……
璟言闭上眼睛，深吸一口气，慢慢吐出。他不再急着摆出姿势，而是静静地站着，尝试放松全身，去感知煤球所说的一切。
风掠过皮肤的细微触感，阳光透过眼皮的暖意，体内暖流如同溪水般潺潺流动的路径……还有，前方虚无中，那个仿佛存在的“点”。
他站了很久，直到煤球不耐烦地“喵”了一声。
他才睁开眼，眼神比刚才平静了许多。
他摆出那个练习了千百次的起手式，然后，刺出。
动作依旧不够完美，但少了之前的急躁和僵硬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……专注。
煤球看着，尾巴尖轻轻晃了晃，重新跳回石头上，趴了下来。
林间空地上，少年刺击的身影，在秋日午后的光影里，一次次重复。汗水依旧挥洒，但那股之前弥漫的盲目和焦躁，似乎正在一点点沉淀下去。
远处，已经走远的月白身影，在一个拐角处略略停顿，回头看了一眼空地方向，清冷的眸子里，闪过一丝极淡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讶异。
“倒是个肯下笨功夫的……”她低声自语，随即摇了摇头，不再停留，身影彻底没入山林深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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