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在传言、好奇的目光和日渐浓重的秋意中滑过。
陈璟言的名字，连同他那神秘的黑猫，成了杂役院乃至部分外门弟子茶余饭后的谈资。但热度总会过去，当最初的震惊消退，生活终究要回归日常的轨道——干活、吃饭、睡觉，以及，为即将到来的宗门大比做准备。
报名之后的几天，璟言明显感觉到，杂役院里多了不少“刻苦”的身影。天不亮就有人在空地上哼哧哼哧地举石锁、练拳脚；傍晚收工后，演武场边缘也总有杂役在模仿外门弟子练习粗浅的步法和发力技巧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汗水和希望的躁动气息。
林小凡也是其中之一。
璟言发现，最近几天在百草圃和杂役院之间，总能碰见小凡。少年不是在搬运重物的间隙蹲在墙根背那本《基础灵草图解》，就是在无人处笨拙地练习着一种像是锄地又像是挥拳的奇怪动作，累得满头大汗，效果却寥寥。
这天傍晚，璟言从焚化处“加餐”回来——今天运气不错，捡到半只还算新鲜的“铁羽雉”，被煤球“处理”干净后烤得外焦里嫩，他和煤球分食了，体内暖流鼓荡，通体舒泰。他特意留了一小条最嫩的胸肉，用干净叶子包着，准备带给小凡。
在杂役院后头那片平日里少有人来的小竹林边，他找到了林小凡。
少年正对着一根碗口粗的竹子，练习直拳。他扎着极其别扭的马步，拳头握得指节发白，一下一下地打在竹子上，发出“噗噗”的闷响。竹子纹丝不动，他自己的拳头却已经通红一片，额头上汗水涔涔，眼神里却满是倔强。
“小凡。”璟言唤了一声。
林小凡吓了一跳，猛地收拳，转过身看见是璟言，松了口气，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把汗：“陈师兄，是你啊。我、我随便练练……”
璟言走过去，把用叶子包着的肉条递给他：“给你的，趁热吃。”
林小凡接过，闻着那股诱人的肉香，咽了口口水，却有些迟疑：“陈师兄，这……这太贵重了，我……”
“拿着吧，我自己弄的，不值什么。”璟言不由分说地把叶子塞进他手里，然后看了看那根竹子，上面只有几点浅浅的白印，“你这样练，手打坏了也练不出什么。”
林小凡低下头，声音有些发闷：“我知道我笨……没力气，也没天赋。百草圃的张管事说，我这点力气，连‘开脉草’的根都挖不干净……”他啃了一口肉，鲜美的滋味让他眼睛亮了亮，但随即又黯淡下去，“陈师兄，你说，我是不是根本就不该报名？去了也是丢人……”
璟言没说话，蹲下身，捡起地上一根细竹枝。煤球从他肩上跳下来，蹲在一旁，好奇地看着。
“小凡，你看。”璟言手腕一抖，细竹枝如同活了过来，在空中划过一道轻微的弧线，尖端“啪”地一声，轻轻点在旁边另一根细竹的竹节上。那根细竹微微一颤，一片枯黄的竹叶飘然落下。
林小凡看得一愣。
“不是力气越大越好。”璟言放下竹枝，“你看那些猫抓老鼠，或者煤球扑蝴蝶，它们用的力气其实不大，关键是快、准，打在要害上。”他指了指林小凡刚才击打的粗竹，“你打这里，”他指向竹子中段一个不太显眼的竹节隆起处，“和打别的地方，效果不一样。还有，出拳的时候，别光用手臂的力量，脚要蹬地，腰要转，力从地起。”
他一边说，一边放慢动作，给林小凡演示那种从脚底发力，节节贯穿的感觉。这不是什么高深武学，只是他观察煤球和模仿其发力方式后，自己总结出的一点粗浅心得。
林小凡瞪大了眼睛，似懂非懂，但也跟着比划起来，比刚才那笨拙的直拳看起来协调了一些。
“慢慢来，不急。”璟言拍拍他的肩膀，“大比还有段时间，每天练一点，总会有进步的。就算……就算结果不如意，至少你努力过，比那些连尝试都不敢的人强多了。”
林小凡用力点头，眼圈有些发红：“嗯！陈师兄，谢谢你！我、我一定努力！”
他又练了一会儿，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，两人才一起往回走。路过杂役院那口老井时，林小凡忽然停下脚步，像是下了很大决心，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，塞到璟言手里。
“陈师兄，这个……给你。”
璟言低头一看，掌心是一枚铜钱。
不是普通的铜钱。钱身很旧，边缘磨损得光滑，呈现出一种温润的暗红色，像是被摩挲了很多年。钱币正面刻着的不是常见的“通宝”字样，而是一些模糊的、扭曲的云纹和兽形图案，中央有一个小孔，穿着一条褪色的红绳。
“这是我爹娘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。”林小凡的声音很低，带着点不好意思，“听说是祖上传下来的，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，就是个念想。我从小戴到大……陈师兄，你马上就要参加大比了，听说比试很危险，这个……这个给你戴着，保平安。”
璟言愣住了。他看得出，这枚铜钱对林小凡的意义非同一般。少年自己过得那么清苦，却把可能是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他。
“小凡，这我不能要。”璟言连忙推回去，“这是你爹娘的遗物，太贵重了。你自己留着。”
“不！”林小凡却很坚持，又把铜钱推回来，眼神执拗，“陈师兄，你是我在青云宗第一个朋友，也是唯一不嫌弃我笨、愿意帮我的人。我没什么能帮你的，只有这个……你就收下吧！不然我心里不安！”他顿了顿，声音更低了，“而且……我总觉得这铜钱有点特别，小时候我生病，摸着它就好得快……说不定真能保平安呢？陈师兄你戴着，肯定有用！”
月光下，少年仰着脸，眼神干净而真诚，带着不容拒绝的恳切。
璟言握着那枚还带着少年体温的铜钱，心头涌起一股暖流，比吃了灵禽肉带来的暖流更熨帖人心。他沉默了片刻，终于点了点头，将红绳套在自己脖子上，铜钱贴着胸口皮肤，传来一丝微凉，随即被体温焐热。
“好，我收下。谢谢你了，小凡。”
林小凡见他收下，顿时开心地笑了，露出一口白牙：“陈师兄你戴着肯定好看！等你大比赢了，请我吃好吃的就行！”
“一言为定。”
两人在岔路口分开。璟言回到丙字七号房，点亮油灯，摘下铜钱，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打量。铜钱上的云纹和兽形图案非常古朴模糊，看久了甚至有点眩晕感。材质似乎也不是普通的铜，更沉一些。他用手指摩挲着钱身，忽然，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颤动，像是铜钱内部有某种极细微的东西被触动了。
与此同时，原本蜷在床上睡觉的煤球，忽然抬起头，琥珀色的眼睛看向璟言手中的铜钱，耳朵动了动。
「咦？」脑内的童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惊讶。
“怎么了，煤球？”璟言问。
煤球跳下床，走过来，用鼻子嗅了嗅铜钱，又伸出爪子，轻轻碰了碰。
铜钱微微一亮——不是发光，更像是表面流转过一抹极其黯淡的、水波般的光晕，瞬间即逝。
「有趣。」煤球收回爪子，甩了甩尾巴，「这小东西……里面封了点很老很老的东西，几乎散光了。戴着吧，没坏处。」
很老很老的东西？璟言心中一动，想起林小凡说的“祖上传下来”和“摸着它病就好得快”。
他将铜钱重新戴好，贴身放着。冰凉的触感很快变得温暖。
窗外，秋虫啁啾，月色如水。
杂役院的喧嚣渐渐平息，只有零星的灯火，映照着无数个或忐忑、或期待、或迷茫的梦境。
璟言躺在床上，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胸前的铜钱。坚硬的钱身似乎正慢慢吸收他的体温，而钱币内部，那几乎散尽的、古老而微弱的存在，仿佛也在这温暖的包裹中，沉睡着，等待着什么。
煤球蜷在他枕边，呼噜声平稳。
夜色深重，青云宗山门内外，明里暗里的目光，都开始聚焦于即将到来的盛会。而一枚不起眼的古旧铜钱，悄然系上了一个少年杂役的脖颈，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小石子，其漾开的涟漪，或许将超出所有人的预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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