焚化处成了璟言的秘密食堂。
连续几天,他和煤球都会在午后或傍晚,趁着处理死兽的杂役离开后,悄悄溜过去。有时候运气好,能捡到刚送来的、还算新鲜的灵禽灵兽;有时候只有烧了一半、焦黑难辨的残骸。但不管什么样,只要煤球爪子一挥、金芒一点,那些原本可能“不干净”的肉,就变成了安全可食用的补品。
璟言甚至自己摸索出了一套烧烤技巧——用削尖的树枝串起来,架在火上慢慢翻转,烤到外皮金黄焦脆,内里汁水锁住。没有调料,但灵兽肉本身的鲜美就足够了。
效果是显著的。
短短几天,璟言感觉自己像是脱胎换骨。原本瘦削的身板结实了不少,胳膊上有了清晰的肌肉线条。力气大了,以前挑两桶水都费劲,现在一手拎一只满桶还能走得飞快。五感更是敏锐得离谱,十丈外树叶落地的声音,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。
更让他惊喜的是,他对身体的控制力也提升了。模仿煤球劈柴时的发力方式越来越熟练,甚至开始尝试模仿煤球走路时的轻盈步态和瞬间爆发。虽然远达不到煤球那种程度,但在杂役院干活的效率,已经让不少老杂役啧啧称奇。
当然,这一切的代价是——他成了焚化处的常客,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烟火气和烤肉味。林小凡有次忍不住问他:“陈师兄,你最近是不是在哪儿开了小灶?怎么感觉你……胖了?”
璟言只能含糊地说捡到了点野味,还分给林小凡一小块烤得最好的灵禽肉。林小凡吃得眼睛发亮,直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,但也很懂事地没有多问来源。
日子似乎就这么平稳地过去。兽栏的活计轻松,王执事暂时没有新的刁难,宗门大比报名的日子越来越近。璟言白天干活、练习,晚上则抱着煤球,在丙字七号房那张硬板床上,感受着体内奔流不息的暖流,睡得格外踏实。
直到这个夜晚。
子时刚过,万籁俱寂。
杂役院的灯火早已熄灭,只有几盏挂在屋檐下的气死风灯,在夜风里摇晃,投下昏黄晃动的光影。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,更添了几分深山的寂静。
璟言睡得很沉。体内暖流自行运转,带来一种温暖的安全感。煤球蜷在他枕边,呼吸均匀。
突然——
“吼……呜……”
一声极低、极沉、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嘶吼,隐约飘进耳中。
声音非常模糊,像是隔着厚厚的岩层和水流,更像是幻觉。但璟言猛地睁开了眼睛。
不是幻觉。
那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,即使微弱,也让他心脏骤然收紧,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。
几乎同时,枕边的煤球“唰”地抬起头,全身的毛炸开,尾巴绷得像根铁棍!它猛地跳到床边,面朝窗户方向——那是后山禁地的方向,琥珀色的眼睛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警惕和……怒意?
“煤球?”璟言坐起身,低声唤道。
煤球没有回应。它死死盯着窗外,喉咙里发出低沉而连续的“咕噜”声,不是平时那种慵懒的呼噜,而是充满威胁和警告的低吼。它的身体微微伏低,爪子弹出,暗金色的爪尖在黑暗中闪烁着寒光。
窗外,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夜色,和远处山峦模糊的轮廓。
但那嘶吼声,又隐约响了一次。
这次更清晰了一点,像是什么巨大的生物在痛苦地挣扎、咆哮,又夹杂着一种……仿佛无数人绝望哭喊的杂音。
璟言感觉头皮发麻。他下意识地伸手,想把煤球抱回来。
就在他的手指触碰到煤球炸开的背毛的瞬间——
“轰!”
仿佛有惊雷在脑海中炸开!
无数破碎的画面、声音、气味,像决堤的洪水般冲进他的意识!
他“看”到:
遮天蔽日的黑雾,翻滚着,吞噬着一切。雾气中,有巨大的、难以名状的阴影在蠕动,所过之处,草木枯萎,山石崩裂,生灵发出凄厉的哀嚎。
他“听”到:
震耳欲聋的咆哮、兵刃相交的铿锵、法术爆裂的轰鸣、还有……悲怆的、决绝的嘶鸣,像是某种高傲的兽类,在发出最后的不甘与怒吼。
他“闻”到:
浓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,混合着焦糊、腐朽、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邪秽。
画面支离破碎,一闪即逝。有巍峨的宫殿在黑雾中崩塌,有御剑飞行的身影如雨点般坠落,有庞大如山岳的巨兽在血泊中哀鸣……最后定格的,是一双眼睛。
一双巨大无比的、燃烧着金色火焰的兽瞳,正隔着无尽的黑雾与时空,与他对视。
那双眼睛里,充满了无边的威严,以及……深沉的疲惫与悲伤。
“呃啊!”
璟言惨叫一声,抱着头从床上滚了下来,重重摔在地上。他蜷缩着身体,大口喘气,额头上冷汗涔涔,脸色惨白得像纸。
那些画面带来的冲击太强烈了,强烈的情绪——愤怒、绝望、悲痛、不甘——几乎要撑爆他的脑袋。胃里翻江倒海,他干呕了几声,却什么也吐不出来。
“煤……煤球……”他艰难地抬起头,看向床边。
煤球依旧保持着面对窗户的姿势,炸开的毛慢慢平复下来,但眼中的金色火焰并未完全熄灭。它听到璟言的呼唤,缓缓转过头。
那一瞬间,璟言在煤球琥珀色的瞳孔深处,仿佛又看到了那双燃烧的、威严而疲惫的巨大兽瞳。
但只是一闪而逝。
煤球眼中的金焰褪去,恢复了平时的模样。它跳下床,走到璟言身边,用脑袋蹭了蹭他冷汗淋漓的脸。
脑内没有声音传来,但一种混杂着安抚、担忧,以及一丝歉意的模糊情绪,传递了过来。
“刚才……那是什么?”璟言声音沙哑,手还在微微发抖,“那些画面……是你的……记忆?”
煤球沉默着,只是继续用脑袋蹭他。
过了好一会儿,脑内的童音才响起,带着罕见的低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:
「……忘了它。」
“可我看见了!”璟言抓住煤球的前肢,急切地问,“黑雾,巨兽,倒塌的宫殿……还有那双眼睛……那是你的眼睛吗?那些是什么?后山禁地里有什么?那怪声是不是和那些黑雾有关?还有之前的老鼠和灵禽,是不是也被那黑雾……”
他语无伦次,问题一个接一个砸出来。
煤球挣脱了他的手,后退两步,蹲坐下来。它看着璟言,眼神复杂。
「现在知道,对你没好处。」它说,「太弱了。」
“我……”璟言张了张嘴,想反驳,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。是啊,他现在只是个连灵根都没有的杂役,靠着煤球才勉强站稳脚跟。那些画面里的存在,任何一个,恐怕吹口气都能让他灰飞烟灭。
“那……那怪声呢?今晚的,还有之前的?”他换了个问题,“禁地里到底关着什么?”
煤球转头,再次望向窗外后山的方向。夜色如墨,那方向只有一片深沉得令人心悸的黑暗。
「一个……错误。」煤球的声音很低,带着某种遥远的、回忆般的语调,「一个很久以前,没能彻底解决的……麻烦。」
麻烦?
什么样的“麻烦”,能发出那样的嘶吼?能让煤球有那样的反应?能污染灵兽灵禽,甚至可能……渗透到仓库的老鼠身上?
璟言想起寻宝鼠尸体嘴角的暗绿色泡沫,想起风喙鸡魂魄里被逼出的灰黑气息。
他打了个寒颤。
窗外,夜风呼啸而过,卷起落叶,沙沙作响。那诡异的嘶吼声再也没有响起,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噩梦。
但璟言知道,不是梦。
他撑着地面,慢慢爬起来,重新坐回床上。煤球跳上来,蜷在他腿边,身体依旧有些紧绷。
“那个‘麻烦’……”璟言低声问,“它……会出来吗?”
煤球闭上眼睛。
「暂时不会。」它说,「但封印……松了。」
封印?
璟言心头一沉。他想问更多,但看着煤球疲惫蜷缩的样子,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。他能感觉到,煤球传递过来的情绪里,除了疲惫,还有一丝深深的……无力感。
那个曾经在破碎画面里,与黑雾抗衡、威严无比的巨大身影,和眼前这只脏兮兮、总是一脸嫌弃的黑猫,真的是同一个存在吗?
它经历过什么?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?那个“错误”和“麻烦”,又到底是什么?
无数疑问在璟言脑子里盘旋。
但他没有再问。
他只是伸出手,轻轻抚摸着煤球背上的毛。煤球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,喉咙里发出低低的、平和的呼噜声。
夜还很长。
远处,后山禁地的方向,在常人无法感知的层面,一丝极其微弱的、不祥的灰黑气息,正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,缓缓弥散开来,融入青云宗护山大阵最边缘、最不起眼的缝隙之中。
丙字七号房里,一人一猫相依着,在深秋寒冷的夜晚,分享着彼此的温度,和一份沉甸甸的、刚刚揭开一角的秘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