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绣坊三楼雅间,王雨嫣对着一人高的水银镜,左右顾盼。身上是新到的贡缎裁成的春衫,桃红柳绿,绣着繁复的缠枝牡丹,衬得她娇艳如花。身边围着的几位小姐妹,奉承话一句接一句,听得她眉眼舒展,方才在府中因父亲下朝后脸色阴沉而起的些许不快,也消散了大半。
“雨嫣姐穿这身,真真是艳压群芳,回头率绝对十足!”
“是啊,这料子这绣工,也就雨嫣姐这般容貌气质才配得上。”
王雨嫣嘴角噙着一丝得意的笑,正要开口自谦两句,贴身丫鬟春杏却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,压低声音道:“小姐,您看楼下。”
王雨嫣顺着春杏指的方向,透过雅间半开的雕花窗向下望去。只见锦绣坊对面的巷口,一抹素白的身影正悄然转入,虽然戴着面纱,但那清瘦窈窕的身形,王雨嫣一眼就认了出来——秦书月!
又是她!
王雨嫣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,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直冲头顶的怨毒。花宴之辱,父亲朝堂受挫之恨,还有九皇子那日毫不留情的斥责……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。秦书瑶有谢珩易护着,她暂时动不了,但这个总是一副清高模样、害她丢尽脸面的庶女,她还收拾不了吗?
“走!”王雨嫣一把扯下身上试穿的新衣,丢给伙计,“跟上她!我倒要看看,这个贱人鬼鬼祟祟要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!”
她带着春杏和另外两个平日与她交好、同样看秦书月不顺眼的小姐,以及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,急匆匆下了楼,尾随秦书月而去。
秦书月并未察觉身后的跟踪。她步履轻盈而迅速,穿过几条僻静的街巷,最终在一处颇为破旧的院落前停下。院墙斑驳,木门虚掩,里面隐约传来孩童稚嫩的读书声。
她轻轻推门而入,摘下遮面的轻纱,露出一张清丽却略显苍白的脸。院子里,七八个穿着粗布衣裳、年龄不一的孩子正在一位老妇人的带领下,摇头晃脑地念着《三字经》。见到秦书月,孩子们的眼睛一下子亮了,纷纷放下手中的破旧书本,欢叫着扑了上来:
“月姐姐!你来啦!”
“月姐姐,我们今天认了好多新字!”
“月姐姐,你看我写的字!”
秦书月冷清的脸上绽放出温柔的笑意,她蹲下身,摸了摸最小的那个女孩的头:“慢点跑,别摔着。丫丫,昨日姐姐教你的那几个字,可会写了?”
叫丫丫的小女孩用力点头,脸蛋红扑扑的:“会啦会啦!月姐姐教得仔细,我都记住啦!我这就写给你看!”说着,跑到院子中央那方简陋的石桌前,拿起一根毛笔,蘸了清水,准备在石板上书写。
玉兰将带来的小包袱放在石桌上,里面是几本崭新的启蒙书和练字用的糙纸。秦书月正欲拿出书来,变故突生。
“砰!”
本就不是很结实的院门被人从外面狠狠一脚踹开,门板撞在土墙上,发出沉闷的巨响,扬起一阵灰尘。
孩子们吓得惊叫起来,纷纷躲到秦书月和老妇人身后,小脸煞白。
王雨嫣带着人,一脸嫌恶地跨进院子,目光像淬了毒的针,先在破败的院子和孩子们身上扫过,最后死死钉在秦书月脸上。
“秦书月。”王雨嫣露出一个刻薄的笑,“真是巧啊。秦家是短了你吃,还是少了你穿?竟跑到这种腌臜地方来,跟一群泥腿子贱种混在一起?也不怕污了你秦二小姐的身份!”
秦书月将吓坏的孩子们往身后拢了拢,示意老妇人带孩子们进屋。她挺直背脊,迎上王雨嫣怨毒的目光,声音平静无波:“王小姐怎会在此处?此处是私塾,教孩子们识几个字,不做违法乱纪之事,不知何处碍了王小姐的眼?”
“私塾?教他们识字?”王雨嫣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,咯咯笑了起来,笑声尖利,“就凭你?一个庶女,识得几个字,便想来充先生了?真是笑话!秦书月,收起你那副假清高的样子!现在秦书瑶不在,九皇子也不在,我看今天谁还能给你撑腰!”
她上前一步,逼近秦书月,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恨意:“花宴上的账,我们还没算清楚呢!你以为有你那好姐姐和九皇子撑腰,我就动不了你了?”
秦书月看着她近在咫尺的扭曲面容,心中并无太多恐惧,只有一股深深的疲惫和厌恶。她微微后仰,拉开距离,语气依旧清冷:“我不需要谁撑腰。在此教书,是我自愿所为,与旁人无关。王小姐若无他事,还请离开,莫要惊扰了孩子们。”
“自愿所为?与旁人无关?”王雨嫣的声调陡然拔高,带着夸张的讥讽,“一个庶女,不想着如何讨好嫡母,巴结嫡姐,为自己谋个好前程,反倒跑到这破地方来教这些贱民识字?秦书月,你是真傻,还是装傻?你以为这样就能显得你多与众不同?就能掩盖你那卑贱的出身了?呸!痴心妄想!”
她越说越激动,胸中积压的怒火和屈辱找到了宣泄口,眼神怨毒地扫过院子里简陋的桌椅和石桌上那几本崭新的书,尖声命令身后的仆妇:“给我砸!把这脏地方都给我砸了!我看她以后拿什么装模作样!看着就恶心!”
“住手!”秦书月脸色一变,想要上前阻拦。
王雨嫣的丫鬟春杏和另一个仆妇立刻一左一右死死抓住了她的胳膊,力道大得让她动弹不得。玉兰想冲过来帮忙,也被另一个仆妇一把推开,摔倒在地。
粗壮的仆妇们如狼似虎地冲进院子,不顾老妇人的哭求和孩子们的尖叫,粗暴地推倒本就摇晃的桌椅,掀翻放书的竹架,将笔墨纸砚扫落在地,狠狠地用脚踩踏。墨汁泼洒,污了土墙;粗糙的纸张被撕碎,在风中凌乱飞舞。
“不要!那是孩子们的书!”秦书月挣扎着,眼睁睁看着那几本她省下月钱、精心挑选的崭新启蒙书被从包袱里抖落出来,散在地上。那是孩子们的希望,是她微薄的心意。
“书?”王雨嫣狞笑着,走到那几本散落的书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秦书月因愤怒和心痛而微微发红的眼睛,心中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。她抬起脚,穿着精致绣花鞋的脚,带着十足的恶意和羞辱,狠狠地、重重地碾踏在摊开的、洁白崭新的书页上。
“你那些可笑的坚持,什么善举,什么清高,”她一边用力碾着,一边从牙缝里挤出恶毒的话语,“在我眼里,就跟这些破烂一样——”
崭新的纸页在泥污和鞋底粗暴的摩擦下,发出不堪重负的“刺啦”声,迅速变得污秽不堪,字迹模糊,封面撕裂。
“一文不值!”
“王雨嫣!”秦书月从未如此愤怒过,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几乎要掐出血来,却感觉不到疼痛。只有心,像被那只脚反复践踏,疼得她浑身发冷,又烧起熊熊怒火。
王雨嫣欣赏着她这副强忍怒意、眼眶微红的模样,快意地笑了起来,声音刺耳:“怎么?生气了?很愤怒?啧啧…秦书月,你有生气的资本吗?你配吗?”
她抬手,炫耀般摸了摸发髻上那支镶着硕大珍珠的金钗,阳光下,珠光刺眼:“看见了吗?就我头上这支钗,换成银子,足够让这些泥腿子贱种吃穿不愁一辈子!我的一句话,就能让你这些可笑的努力化为乌有!这就是身份的差距,懂吗?这就是现实!”
她逼近一步,几乎贴着秦书月的脸,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威胁:“秦书月,你给我记好了,这就是你这种卑贱庶女,这辈子都别想拥有的东西!别以为有秦书瑶那点虚张声势,有九皇子一时兴起的维护,你就能翻身了!麻雀永远是麻雀,飞不上枝头!”
她环视一片狼藉的院子,看着瑟瑟发抖的孩子和哭泣的老妇人,看着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书本,看着秦书月苍白却倔强的脸,心中充满了报复的快感。
临走前,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,回头对秦书月露出一个恶毒而意味深长的笑容:“哦,对了。今天这事,你最好乖乖咽回肚子里。不要妄想告诉你那个好姐姐。谢珩易能在朝堂上替秦书瑶出一次头,可不代表他会次次护住你们秦家。秦书瑶要是再为了你,不知死活地闹出什么动静……哼,到时候牵连的可不止是你这个卑贱的庶女!秦家上下,会是什么下场,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!”
说完,王雨嫣带着人扬长而去,留下满院狼藉和死一般的寂静。
秦书月站在原地,身体微微颤抖。不是害怕,是愤怒,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与悲凉。玉兰爬起来,哭着去扶她:“小姐……”
秦书月摆了摆手,示意自己没事。她挣脱开玉兰的手,慢慢走到那几本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书前,蹲下身,伸出颤抖的手,一片片,一页页,去捡拾那些破碎的、沾满污泥的纸页。
孩子们从屋里怯生生地探出头,丫丫小声啜泣着:“月姐姐……书……书坏了……”
秦书月抬起沾了泥污的手,轻轻擦去丫丫脸上的泪,声音有些沙哑,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:“不怕,书坏了,姐姐再买。字,姐姐再教。”
她将残破的书页紧紧抱在怀里,仿佛抱着什么易碎的珍宝,又仿佛抱着自己那颗被狠狠践踏、却仍旧不肯屈服的心。
指甲掐破的掌心,渗出血丝,混着污泥,染脏了素白的衣袖。
王雨嫣以为,踩碎了几本书,就能碾碎她的坚持,就能让她认清所谓的“现实”。
可她不知道,有些东西,是踩不碎的。
比如知识的光,比如心中的善,比如……一个看似柔弱,骨子里却比谁都坚韧的少女,那不肯低头的脊梁。
秦书月缓缓站起身,望向王雨嫣离开的方向,眼神里不再是平日那种温顺的平静,而是沉淀下一种冰冷的、决绝的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