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清晨，秦府门前。
秦书瑶被秦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，像摆弄人偶般梳妆打扮。衣裙是连夜赶制的新装，料子是江南进贡的雨过天青色软烟罗，裙摆用银线绣着疏落的兰草，清新雅致。发髻梳成端庄的垂鬟分肖髻，簪了秦夫人压箱底的一对白玉兰花簪并几枚珍珠小钗，耳上是同色的玉兰坠子。脸上薄施脂粉，唇点朱红。翠珠和豆蔻围着她忙前忙后，力求将她装扮成一个标准的、低调的、绝不会出错的大家闺秀。
秦书瑶看着铜镜里那个陌生的、温婉宁静的美人，有点恍惚。这是她？
“瑶儿，记住娘的话，少说，少动，多看，多学。” 秦夫人最后一遍检查她的妆容衣饰，眼眶微红，仿佛送女出征，“跟在书月身边，她怎么做，你就怎么做，知道吗？”
秦书瑶看着母亲担忧的脸，心里一软，用力点头：“娘，你放心，我……我一定尽力！”
另一边，秦书月也已装扮妥当。她选了一身藕荷色素面织锦裙，只在袖口和裙裾用同色丝线绣了缠枝莲纹，发间一支简单的点翠蝴蝶簪，耳上一对小米珠，通身无多余佩饰，却更衬得她气质清冷，容色皎洁。她对着镜子，仔细将一丝碎发抿好，确保自己从头到脚都符合一个庶女该有的、绝不逾越的规矩。
两姐妹在二门处汇合，登上秦府的马车。秦书瑶手里紧紧攥着谢珩易昨夜给的那个小卷轴，还有母亲塞的救急香囊（里面是提神的薄荷和压惊的香料）。秦书月则安静地坐着，双手交叠放在膝上。
马车在晨光中驶向皇城。秦书瑶掀开车帘一角，看着越来越近的朱红宫墙和巍峨城楼，手心开始冒汗。这地方，看着就让人喘不过气。
“姐姐，莫怕。” 秦书月忽然轻声开口，目光依旧看着前方，“徐嬷嬷教的，我们都练过了。太后娘娘是仁厚长者，不会刻意刁难。我们只需谨守本分便是。”
秦书瑶看着妹妹平静的侧脸，心里稍微定了定。她深吸一口气，努力回想谢珩易说的四点，还有卷轴上那些注意事项。
宫门处查验，递牌子，换乘宫内软轿。一切都有条不紊，压抑得让人不敢大声呼吸。秦书瑶感觉自己的脖子都快僵了，生怕乱动一下头上的簪子会掉。
终于，轿子停在慈宁宫外。早有宫女太监在此等候。秦书瑶下轿时，腿都有些软，被翠珠悄悄扶了一把。她抬眼，看到不远处一个穿着普通宫女服饰、面容清秀的女子对她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——是青黛。
秦书月也看到了，但她神色未动，只微微垂眸，跟着引路太监，迈着标准的步子，朝宫内走去。
慈宁宫比秦书瑶想象中更加庄严肃穆，但也并非一味富丽堂皇，反而透着一股历经岁月沉淀的沉静与威仪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。宫女太监们行走无声，规矩严谨。
姐妹俩被引至偏殿等候。殿内陈设古朴雅致，博古架上摆着些瓷器玉器，墙上挂着字画。秦书瑶不敢乱看，学着秦书月的样，在指定的绣墩上端坐，脊背挺直，双手交叠，目光落在自己裙摆的银线兰草上。
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。秦书瑶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。她偷偷瞟了一眼旁边的秦书月，见她依旧沉静如水，仿佛入定老僧，心里不由佩服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一个穿着体面的大宫女走了进来，含笑行礼：“太后娘娘传秦家二位小姐觐见。请随奴婢来。”
姐妹俩连忙起身，整理衣裙，低头跟在宫女身后，穿过几道珠帘和回廊，终于来到了正殿。
殿内光线明亮，上首设着紫檀木嵌螺钿凤榻，一位穿着暗紫色常服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、面容慈祥中透着威严的老妇人端坐其上，手中捻着一串佛珠，正是当今太后。下首一侧，坐着一位身着杏黄宫装、气质温婉的年轻妃嫔（秦书瑶猜测是某位娘娘）。而另一侧……
秦书瑶眼角余光扫到那个摇着折扇、笑得一脸不怀好意的锦衣公子时，差点脚下一滑。
傅铭泽！他怎么也在？！
傅铭泽见她看过来，折扇一收，对她挑眉一笑，那表情分明在说：有好戏看了。
秦书瑶赶紧收回视线，心里暗骂。但此刻容不得她分神，她连忙集中精神，按照徐嬷嬷教的，和秦书月一起，趋步上前，在距离凤榻合适的位置停下，然后齐齐下拜，口中称颂：
“臣女秦书瑶（秦书月），恭请太后娘娘金安，太后娘娘万福。”
声音一个因为紧张有点飘，一个平稳清晰。
太后目光落在两人身上，缓缓开口，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威压：“抬起头来，让哀家瞧瞧。”
姐妹俩依言抬头，但仍垂着眼帘，不敢直视。
太后仔细打量着她们。一个穿着天青，眉眼灵动，即便竭力收敛，那股鲜活气儿还是从眼角眉梢透出来，只是此刻绷着小脸，显得有些拘谨可爱。另一个穿着藕荷，容色清丽，气质沉静，低眉顺目，规矩得挑不出错。
“嗯，都是好孩子。”太后点点头，语气温和了些，“赐座。”
“谢太后娘娘。”两人再次行礼，然后在宫女搬来的绣墩上侧身坐下，只坐了三分之一，姿态标准。
太后看向秦书瑶，微笑着开口，仿佛寻常人家拉家常：“秦家大姑娘，哀家听徐嬷嬷说，你学规矩……颇为认真？”
秦书瑶心里一咯噔，来了！她连忙按照谢珩易教的，尽量让声音平稳：“回太后娘娘，臣女愚钝，自知规矩粗疏，蒙徐嬷嬷不弃，悉心教导，只是……只是天资有限，学得慢些，让娘娘见笑了。” 她说完，赶紧补充，“臣女定当继续努力，不负太后娘娘慈恩。”
太后眼中笑意深了些，这丫头，倒是实在，没为自己笨拙找借口，态度也算恭谨。她又看向秦书月：“二姑娘规矩学得极好，徐嬷嬷都夸赞了。”
秦书月微微欠身：“太后娘娘过誉。徐嬷嬷教导有方，姐姐亦是聪慧，只是初学难免生疏。臣女不过谨记嬷嬷教诲，不敢懈怠。”
回答滴水不漏，既谦虚，又替姐姐圆了一句，还捧了教导嬷嬷。
太后点点头，对秦书月的沉稳得体更添一分好感。她转而问道：“听说你们前几日去了珍宝阁？”
秦书瑶心头一跳，果然！她偷偷瞥了一眼傅铭泽，见他正摇着扇子，好整以暇地看过来。她稳住心神，答道：“是，臣女与妹妹听闻珍宝阁新奇，便去开了开眼界。”
“哦？可看到什么喜欢的？”太后似乎只是随口一问。
秦书瑶想起那枚冰晶月季簪，和傅铭泽那句“庶女也配”，心里还是有些堵。但她谨记谢珩易说的“简明”，只道：“阁中珍品无数，令人目不暇接。臣女与妹妹见识浅薄，只是随意逛逛，未敢有特别喜好。” 她把“妹妹”也带上了，模糊焦点。
秦书月垂眸，轻声补充：“珍宝阁陈设精雅，所售之物皆非凡品，能一观已是幸事。”
太后看了看姐妹俩，没再追问，转而聊起了些京城风物、家常琐事。秦书瑶努力应对，尽量简短，实在不知道就老实说“臣女愚钝，不甚了解”，然后看向秦书月。秦书月总能适时接上，回答得既不失礼，又不过分出挑。
气氛看似融洽。傅铭泽却有些坐不住了。他今天来，可不是为了看她们姐妹表演“端庄娴静”的！尤其是秦书月，那副低眉顺眼、规矩得仿佛尺子量出来的样子，看得他莫名烦躁。比那天马车里淡漠平静的样子还让人不爽。
他忽然插话，笑着对太后道：“皇祖母，光是说话多无趣。孙儿听说秦大小姐不仅……嗯，性情活泼，于美食一道也颇有心得？正巧御膳房新来了个擅做烤鸭的厨子，不如今日午膳，就尝尝这烤鸭？也让秦大小姐品评品评？”
太后哪里看不出孙儿那点小心思，但她也确实想看看这秦书瑶“活泼”起来是什么样，便笑道：“也好。哀家也有些日子没尝烤鸭了。便传膳吧，将那只‘一鸭三吃’呈上来。”
秦书瑶心里叫苦。美食？她现在是敢吃还是敢品评？在太后面前大快朵颐、评头论足？她还要不要脑袋了？
午膳摆在了偏殿。菜式精致，但分量都不大。主菜便是那只烤得枣红油亮、香气扑鼻的烤鸭，旁边配着荷叶饼、甜面酱、葱丝、瓜条等，还有片好的鸭皮、鸭肉，以及用鸭架熬的浓白鲜美的汤。
宫女上前，准备为太后和娘娘布菜。傅铭泽却道：“这烤鸭，需得自己动手卷饼，方能体会其中乐趣。皇祖母，不若让她们自己来？”
太后饶有兴致地点头：“泽儿说得是。今日便不拘那些虚礼，你们自便，想怎么吃便怎么吃。”
秦书瑶看着眼前那碟薄如蝉翼的荷叶饼，那碗浓稠的甜面酱，还有那些需要自己动手的配菜，头皮发麻。在太后面前自己动手卷饼？这画面太美她不敢想！万一酱汁滴身上，或者饼破了，或者卷得奇形怪状……
她求助地看向秦书月。秦书月已经优雅地拿起一张荷叶饼，用银箸夹起两片鸭肉，蘸了点酱，配上葱丝瓜条，动作娴熟地将饼卷成一个精致小巧的卷，双手捧着，小口品尝，姿态优美得如同画中人。
秦书瑶看得更绝望了。她硬着头皮，拿起一张饼。手有点抖。酱汁酱汁你可千万不要溅到手上！夹鸭肉，还好。蘸酱……糟糕，蘸多了！酱汁快要滴下来了！她手忙脚乱想往饼上抹，结果力道没控制好，薄薄的荷叶饼“刺啦”一声，从中间裂开一道口子！
秦书月：“……”我特么的真服了。傅铭泽你能不能别笑了！
“噗——” 傅铭泽第一个没忍住，笑出了声，又赶紧用折扇掩住嘴，肩膀耸动。
太后的嘴角也明显上扬了。
秦书瑶看着手里破了的饼，和滴在碟子里的酱汁，脸腾地红了，恨不得原地消失。完了，又出丑了！
她僵在那里，不知所措。是继续用这张破饼卷？还是换一张？可换一张会不会显得很浪费？
就在她进退维谷之际，一道平静无波的声音从殿外传来，伴随着轻微的脚步声：
“臣谢珩易，参见太后娘娘，贵妃娘娘，九殿下。”
秦书瑶猛地抬头，看到谢珩易一身绯色官袍，不知何时走了进来，正从容行礼。
太后见到他，笑容更慈和了些：“谢爱卿来了？可是皇帝那边有事？”
“回太后，陛下让臣送几份新贡的茶叶来给太后品尝。”谢珩易示意身后太监将茶叶奉上，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席间，在看到秦书瑶手里那张破饼时，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。
“谢爱卿来得正好，一同用些吧。”太后吩咐添座。
谢珩易谢恩，在傅铭泽对面坐下。他的位置，恰好能清楚看到秦书瑶的窘态。
谢珩易你！ 别看我了啊！秦书瑶内心呐喊低下头。
谢珩易却已收回目光，仿佛没看见她的狼狈，自顾自拿起一张荷叶饼。他的动作不疾不徐，夹肉，蘸酱，配料，卷饼，一气呵成，卷出的饼大小适中，形状规整。然后，他并没有自己吃，而是很自然地将卷好的饼，放到了旁边——秦书瑶面前的碟子里，换走了她手里那张惨不忍睹的破饼。
整个动作行云流水，自然得仿佛只是顺手为之。
“秦小姐，”他声音平淡，如同在陈述一个事实，“这张饼，火候稍过，易破。换这张吧。”
秦书瑶呆呆地看着碟子里那个卷得漂漂亮亮、仿佛工艺品般的烤鸭卷，又抬头看看谢珩易。他脸上没什么表情，甚至没看她，已经拿起第二张饼，开始给自己卷。
傅铭泽脸上的笑容僵住了，看着谢珩易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，眼神沉了沉。
太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笑意，端起茶盏，慢悠悠喝了一口。
秦书月卷饼的动作也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，随即恢复如常，只是睫毛微颤。
秦书瑶看着那个完美的烤鸭卷，又看看谢珩易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侧脸，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感觉。像是尴尬被解围后的松一口气，又像是因为被他看到最窘迫一面而更加羞恼，还有一丝……极其细微的，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，暖意？
她定了定神，低下头，小口咬了下那个烤鸭卷。外皮酥脆，鸭肉嫩滑，酱香浓郁，比她之前吃过的任何烤鸭都好吃。
只是脸颊，好像比刚才更烫了。
这顿饭接下来的时间，秦书瑶老实得像只鹌鹑，谢珩易给什么她吃什么，绝不再自己动手。傅铭泽几次想开口逗她，都被太后用别的话岔开，或者被谢珩易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。
午膳终于在一片微妙的气氛中结束。太后似乎有些乏了，又勉励了姐妹俩几句，便让她们跪安了。
走出慈宁宫，阳光刺眼。秦书瑶长长舒了口气，感觉像打了一场硬仗，后背都湿了。
秦书月依旧安静地走在她身边，只是在宫门处，她下意识地回头，望了一眼慈宁宫的方向，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、难以察觉的情绪，随即消散。
傅铭泽追了出来，拦在姐妹俩面前，目光在秦书月脸上转了转，最后落在秦书瑶身上，似笑非笑：“秦大小姐，今日这烤鸭，可还合口味？”
秦书瑶现在看到他就头疼，敷衍道：“合口味，多谢九殿下‘好意’。”
傅铭泽挑眉，还想说什么，谢珩易也从后面走了过来，语气平淡：“九殿下，陛下似乎还在等您回话。”
傅铭泽笑容一滞，看了谢珩易一眼，哼了一声，拂袖而去。
谢珩易这才看向秦书瑶，目光在她还有些泛红的耳根上扫过，淡淡道：“走吧，送你们出宫。”
马车驶离皇城，秦书瑶才彻底放松下来，瘫在座位上。她看着对面闭目养神的谢珩易，犹豫再三，还是小声说了句：“……那个，今天……谢谢啊。”
谢珩易眼睫未动，只“嗯”了一声。
过了片刻，就在秦书瑶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，却听他忽然开口，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：
“饼卷得尚可。”
秦书瑶愣住，随即反应过来，脸又有点热，嘟囔道：“……还不是你卷的。”
谢珩易没再说话，唇角却几不可查地，弯了一下。
马车在青石板路上平稳行驶。车外是繁华的街市，车内是难得的安静。
秦书瑶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象，又看看旁边沉静如水的妹妹，再看看对面那个总是让她又气又……嗯，偶尔好像也没那么讨厌的家伙。
这皇宫一日游，虽然惊险刺激，但好像……也还没到“喂鱼”那么可怕？
至少，有人递了个没那么破的饼过来。
虽然，那家伙肯定只是为了不让自己的“棋子”死得太难看。
秦书瑶这么想着，心里那点莫名的悸动，又悄悄压了回去。
只是手里，似乎还残留着那个烤鸭卷的温度，和一丝……若有若无的冷松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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