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一样的姐姐

隔天，秦书瑶看着自己院子里开得热热闹闹、甚至有点闹腾的各色花卉，又想起秦书月那满园寂静却精致的月季，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。那院子好是好，就是太冷清了，跟它主人一样，安静得让人心里发闷。

“不行，”她一拍桌子，把正在给她剥葡萄的豆蔻吓了一跳，“我得去给二妹妹那儿添点人气儿！”

翠珠试探着问：“小姐想怎么添？送些摆件？还是移几株热闹的花过去？”

“那些多没意思！”秦书瑶眼珠一转，有了主意，“咱们去教她玩五子棋！好玩又不费脑子，还能说话解闷！”

五子棋？豆蔻和翠珠面面相觑，这是什么新鲜玩意儿？听都没听过。

秦书瑶却已兴冲冲地行动起来，命人找了块光滑的木板，用笔墨画出纵横交错的网格，又找来黑白两色棋子（用围棋子代替），拉着两个一头雾水的丫鬟，风风火火就往秦书月的院子去了。

秦书月正在给一株罕见的蓝月季松土，见秦书瑶带着人、还捧着个画了格子的木板进来，又是一愣。待听完秦书瑶眉飞色舞地讲解“五子棋”规则——只要把自己的五颗棋子连成一线（横、竖、斜都可）就算赢——她眼中除了疑惑，更多了几分诧异。这种……直白又略显“幼稚”的游戏，实在不像是她这位眼高于顶的嫡姐会热衷的。

但秦书瑶热情高涨，不由分说拉她坐下，自己执黑，让她执白，就要开战。秦书月拗不过，只得依从，心里却想，姐姐怕不是病刚好，又想了什么新法子来消遣自己？

然而，几盘下来，情况却有些出乎意料。

秦书瑶落子如飞，气势汹汹，嘴里还不停念叨着“看我这招！”“堵你后路！”。秦书月起初只是被动应对，但她心思细腻，观察力强，很快便摸清了门道。她不急不躁，每次落子前都略作思索，看似随意，却往往能堵住秦书瑶的攻势，甚至在不经意间，悄然连成自己的线。

“啊呀！又输了！”秦书瑶盯着棋盘上不知何时连成一片的五个白子，懊恼地抓了抓头发。

“哈哈，小姐，您这都连输五盘啦！”豆蔻在一旁看得直乐，手里给秦书月扇风的动作都忘了。

翠珠也抿嘴笑：“二小姐真是聪慧，一学就会，还会举一反三呢。”

秦书月的贴身丫鬟玉兰，是个老实本分的丫头，此刻也忍不住小声夸赞：“我家小姐平日里就心静，学什么都快，下棋尤其好。” 她没说的是，秦书月偶尔自己与自己手谈，也能静静坐上半日。

秦书月脸颊微红，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秦书瑶一眼，怕姐姐不高兴。却见秦书瑶虽然嚷嚷着输了，脸上却并无恼色，反而眼睛亮晶晶的，拍着棋盘道：“有意思！再来再来！我就不信赢不了你！”

秦书月心下一松，唇角也微微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。这种感觉很新奇，不是以往那种带着畏惧的顺从，也不是隔着距离的观察，而是一种平等的、甚至带着点较劲的……玩乐？

又下了几盘，秦书瑶依旧是输多赢少，但她越挫越勇，嘴里不时蹦出些秦书月听不懂的词，什么“套路”、“必杀技”、“猪队友（虽然这里没有队友）”，惹得豆蔻和翠珠笑得前仰后合，连玉兰都忍不住捂嘴偷笑。小小的月季园里，第一次充满了这样轻松甚至有些吵闹的笑声。

下棋间隙，丫鬟们端来茶点。秦书瑶一边吃着桂花糕，一边看着石桌上摊开的、自己那写得歪歪扭扭的《女诫》抄写本，忽然灵机一动，拿起笔，在旁边空白处随手涂画起来。

秦书月起初没在意，以为姐姐又在乱画。直到她无意间瞥见，那涂画旁边，竟还配了几行小字。仔细一看，写的并非是《女诫》内容，而是：

“女子无才便是德，那我辈读书为何来？

若将此言奉圭臬，满腹诗书喂鱼哉！

不如提笔改章程，女子有才方为乖。

能文能武能持家，顶天立地放光彩！”

字迹依旧不敢恭维，但那内容……秦书月心头一跳，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周围。豆蔻和翠珠正头碰头研究棋盘，玉兰在远处收拾花剪。她不动声色地，悄悄伸出手，将秦书瑶面前那张纸往自己这边挪了挪，用袖子微微遮住。

秦书瑶正咬着笔杆构思下一句，察觉到她的动作，愣了一下，看向秦书月。

秦书月没看她，只是垂着眼，用指尖极轻地指了指那打油诗，又迅速指了指摊开的《女诫》正经内容，然后微微摇了摇头，眼神里带着一丝紧张，却也有种心照不宣的提醒。

秦书瑶瞬间明白了。这妹妹……是在帮她遮掩？怕她这“大逆不道”的打油诗被人看见？

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，还有一丝恶作剧般的兴奋。她凑近秦书月，用气声问：“你觉得……怎么样？”

秦书月脸更红了，飞快地瞥了一眼那歪诗，眼中却掠过一丝极淡的、压抑的笑意，也极小声道：“姐姐……慎言。” 语气里却没有多少责备，反而有种分享秘密的紧张感。

秦书瑶胆子更大了。她索性将抄写本翻到后面，指着自己之前偷偷写下的、吐槽其他封建教条的“作品”，比如讽刺“三从四德”的，嘲笑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”的，虽然文采谈不上，甚至有些粗鄙，但胜在直白敢说。

秦书月起初看得心惊胆战，下意识就想合上本子。但看着看着，尤其是看到那句“丈夫是天妻是地，天塌地陷一起记？若天不公地不平，掀了这天覆了地！”时，竟差点笑出声，赶紧用手帕捂住嘴。

姐妹俩对视一眼，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压抑已久的、叛逆的火花。

秦书瑶干脆拉着秦书月，挪到书房更角落的窗边矮榻上，将抄写本摊在中间，像分享什么绝世秘籍一样，指着自己的“大作”，低声解说，说到兴起还比划两下。秦书月起初只是听，偶尔点头，后来也忍不住小声提出一两个字的修改意见，让句子更押韵，或者更隐蔽。

阳光透过窗棂，洒在两人靠在一起的头上。一个说得眉飞色舞，一个听得眼眸发亮，时不时还要警惕地看看门口，然后一起捂着嘴，发出压抑的、像是偷到油的小老鼠般的窃笑声。

豆蔻和翠珠远远看着，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，但见两位小姐头碰头躲在角落，气氛是从未有过的融洽亲昵，也都相视一笑，安心地继续研究那总也下不赢二小姐的五子棋去了。

“姐姐这些……都是从哪儿看来的？”秦书月终于忍不住好奇，小声问。这些话，这些想法，与她十几年所受的教导截然相反，大胆得令人心跳加速，却又隐隐有种说不出的……畅快。

秦书瑶眨眨眼，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：“我自己瞎想的呗。书上写的，就一定对吗？咱们自己长了脑子，就不能想想？”

秦书月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，那里没有平日的骄纵，也没有病中的脆弱，只有一种鲜活跳脱、不拘一格的神采。她忽然觉得，这个总是惹祸、总是出人意料的姐姐，似乎……和以前真的不太一样了。

“姐姐的歪理……总是很多。”她轻声说，语气里却没了以往的疏离和畏惧，反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亲近和调侃。

秦书瑶嘿嘿一笑，用肩膀轻轻撞了她一下：“歪理也是理！怎么样，要不要以后一起‘研究研究’？我这儿还有好多呢！”

秦书月脸又红了，这次却不是因为紧张或害羞，而是某种被点燃的、小小的兴奋。她没说话，只是悄悄点了点头，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张写满“歪诗”的纸页。

窗外，月季依旧静静开放，香气幽幽。

窗内，两个少女躲在角落，分享着不为外人所知的“反叛”诗稿，笑声低低，眼神明亮。

有些隔阂，或许并非坚不可摧。

有些靠近，始于一句不敢宣之于口的打油诗，和一个心照不宣的、带着笑的点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