烧退之后，秦书瑶彻底安分下来，或者说，学会了将那份不安分暂时妥帖地藏好。父亲秦鸿虽松口暗示“抄书”一事可灵活变通，但她明白，有些表面功夫必须做得漂亮。于是，每日午后，她便“乖乖”窝在秦府那间宽敞明亮、藏书浩繁的书房里，开始与《女诫》和《秦氏家训》进行艰苦卓绝的“斗争”。
这日阳光正好，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，墨香与纸张特有的气味混合着淡淡的甜香——那是豆蔻在旁边小几上备着的各色精致糕点散发出来的。
秦书瑶正襟危坐，手握狼毫，眉头紧锁，对着面前摊开的《女诫》发起冲锋。然而，那一个个端正的楷体小字，在她眼里渐渐扭曲变形，尤其看到那句刺眼的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时，她心里那点被强行压下的叛逆小火苗“噗”地又冒了出来。
“女子无才便是德？”她小声嘀咕，嘴角撇了撇，“那女子有才是什么？是罪过咯？”
眼珠一转，她坏心顿起。丢开抄书的宣纸，另铺开一张雪白的素笺，蘸饱了墨，也不管笔法，三两下就勾勒出一个梳着发髻、抱着厚厚一摞书、一脸悲愤的小人儿，然后在小人儿脚下画了几道波浪线，代表滔滔黄河。画技虽幼稚，意思却传神——抱书跳河，以此“明志”。
“噗嗤——”旁边正在研磨的翠珠最先忍不住，笑出了声，赶紧又憋住，肩膀一耸一耸。
豆蔻端着糕点盘子凑过来一看，也乐了：“哎呀小姐，您这画……还挺传神！这小姐抱着书的样子，视死如归啊！”
秦书瑶得意地扬了扬下巴：“那是！让她‘无才’，她宁可去跳黄河！这叫……嗯……精神反抗！”
翠珠好不容易止住笑，凑近看了看秦书瑶面前真正抄写的那页纸，那上面歪歪扭扭、忽大忽小、墨团与飞白齐飞的“墨宝”，让她忍不住摇了摇头，委婉道：“小姐，您这字……力道是足的。”就是形状有点自由不羁。
豆蔻机灵，立刻接话，表情夸张地赞叹：“何止是足！小姐的字真是栩栩如生啊！瞧这一笔，如苍松挺立！这一勾，似游龙摆尾！生动形象，充满……呃……生命力！” 她一边说，一边偷偷冲翠珠眨眼睛。
秦书瑶扭过头，眯起眼睛打量豆蔻：“好啊，豆蔻，你这丫头现在长本事了，敢内涵我写字像……像蛐蛐乱爬是不是？” 她想起自己之前某次被谢珩易点评字迹“独具一格”时，私下抱怨像虫子爬，没想到被这丫头记住了。
豆蔻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，脸上却绷着笑：“小姐明鉴！豆蔻哪敢啊！奴婢这是真心实意地赞美！小姐的字，那是自成一家，风骨独特！”
翠珠看热闹不嫌事大，一本正经地“揭发”：“小姐，她就有！她昨晚还跟小厨房的刘妈说，看小姐写字，像看小鸡啄米，有趣得紧！”
“翠珠！你出卖我！”豆蔻瞪大眼睛，扑过去要捂翠珠的嘴。
“哈哈哈！小鸡啄米？我看你像只偷油的小老鼠！”秦书瑶也被逗得前仰后合，顺手拿起一张废纸揉成团，作势要扔豆蔻。
三个年龄相仿的女孩顿时笑闹成一团，书房里严肃压抑的气氛荡然无存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阳光跳跃在她们年轻的脸上，连空气里的尘埃都仿佛在欢快地舞蹈。抄书的苦差，似乎也在这笑声中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。
然而，这轻松欢快的画面，落在书房窗外那双静静注视的眼睛里，却显得格外……刺眼。
秦书月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。她穿着一身淡雅的藕荷色衣裙，与书房内明媚的光景格格不入。她看着姐姐和两个丫鬟肆无忌惮地说笑打闹，看着秦书瑶即使被罚抄书，依旧能笑得如此开怀，甚至还有心思画画调侃……那笑容，像一根细小的刺，扎在她心头。
只是深深地，最后看了一眼窗内那个被阳光和欢笑围绕的、属于“秦书瑶”的世界。
然后，她低下头，提起裙摆，像一抹无声的影子，悄然而迅疾地转身，沿着来时的回廊，快步离开了。
背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皇，和更多的、冰冷的寂寥。
书房内，秦书瑶刚好笑累了，眼角瞥见窗外似乎有衣角一闪而过。
“嗯？”她下意识地探头望去，廊下空空如也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。
“小姐，看什么呢？糕点还吃不吃？王记新出的核桃酥，再不吃翠珠可要偷吃完了！”豆蔻举着盘子，笑嘻嘻地打岔。
“谁偷吃了！小姐你看她！”翠珠佯怒。
秦书瑶收回目光，揉了揉笑得有些发酸的脸颊，暂时将那瞬间的异样感抛在脑后。
“吃！怎么不吃！抄书费脑子，得补补！”她重新抓起笔，看着自己那“生动形象”的字，又看看旁边那幅“抱书跳河图”，摇了摇头，自嘲地笑了笑。
窗外，阳光依旧明媚。
窗内，笑声暂歇，又响起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，间或夹杂着低低的抱怨和偶尔响起的、银铃般的轻笑。
只是那悄然离去的身影，和那双在窗外停留过的、复杂的眼睛，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，虽然涟漪细微，却已悄然改变了水下的光影。
有些距离，或许从未消失，只是被更喧闹的声音暂时掩盖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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