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书瑶的身体在汤药和“钞能力”的滋养下日渐好转,可心头的阴霾却未曾完全散去。白日的她,能在父亲面前撒娇讨饶,能对着银票地契眉开眼笑,甚至能腹诽谢珩易的“顺路”探病。可一旦入夜,坠入梦境,那些被强行压下的恐惧便如潮水般涌来,反复冲刷她脆弱的神经。
梦里,没有爹娘的维护,没有翠珠宝蔻的陪伴,只有冰冷的护城河水,腥臭扑鼻,水草如同鬼手缠绕着她的四肢。她被捆得结结实实,像一块破布般被扔下高高的城墙,急速下坠。河水灌入耳鼻,窒息感扼住喉咙,而在水光晃动的模糊视线里,岸上永远站着一个墨色的、看不清面容的身影——那是谢珩易。他静静地站着,如同她每一次出丑时那样,平静地,甚至带着一丝漠然,看着她沉没,被鱼群分食……
“不——!我不要喂鱼!我不会游泳!救命——!”
凄厉的哭喊每每划破夜的寂静,也吓坏了守夜的丫鬟。秦书瑶总是浑身冷汗地惊醒,心脏狂跳不止,需要好一会儿才能确认自己还在柔软温暖的床榻上,而非那冰冷的河底。
反复的噩梦耗神,加上可能尚未痊愈的病根,秦书瑶在一个午后突然发起了高烧。脸颊烧得通红,嘴唇干裂,意识也陷入昏沉。太医来看过,开了退热的方子,嘱咐好生将养。
豆蔻急匆匆去厨房盯着煎药,翠珠则被秦书瑶昏沉中念叨的“西街王记的桂花酥酪”勾起了心疼,想着小姐病了嘴里没味,吃点心心念念的糕点或许能开心些,便嘱咐小丫头仔细听着内室动静,自己快步出府去买。
于是,这个寻常的晌午,秦书瑶的闺房内意外地安静下来,只剩下她粗重滚烫的呼吸声,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。
谢珩易便是这时“顺路”而至的。
他踏入院子时,感觉比平日更安静些。守门的小丫头怯生生告知,小姐又发热了,豆蔻姐姐在厨房,翠珠姐姐刚出府去买糕点。
谢珩易脚步微顿,还是如常走进了外间。内室的门帘垂着,里面传来不安的窸窣声和模糊的呓语。
他没有坐下,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拿起一本书(无论正反),只是静立在珠帘外,听着里面紊乱的呼吸和破碎的梦话。
起初只是些无意义的音节,渐渐地,呓语清晰起来,带着哭腔和深深的恐惧:
“……水……好冷……别过来……那些鱼……走开……”
“……不是我……我没想害她……别扔我下去……”
“……谢珩易……谢珩易……”
听到自己名字被如此恐惧地叫出,谢珩易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
紧接着,里面的声音陡然拔高,充满了绝望的哀求:“别喂我!我不要喂鱼!我不会游泳!求你了……别……”
喂鱼?
谢珩易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疑惑。这是什么古怪的梦魇?与鱼何干?与他……何干?
他掀开珠帘,走了进去。室内弥漫着药味和病人特有的气息。秦书瑶躺在锦被中,烧得神志不清,眉头紧锁,双手无意识地在空中抓挠,仿佛想推开什么可怕的东西,眼泪不断从紧闭的眼角滑落,没入鬓发。
或许是感觉到了有人靠近,或许是闻到了那熟悉的冷松气息,秦书瑶忽然伸出手,准确无误地抓住了站在床边的谢珩易的衣袖。力道之大,完全不像一个病人。
“别喂我……”她含糊地哭着,烧得滚烫的脸颊无意识地蹭着他微凉的衣袖面料,“我不要去护城河……我不要喂鱼……我错了……我真的错了……”
护城河?喂鱼?
谢珩易身体微微一僵,任由她抓着。垂眸看着她通红的脸颊,凌乱的发丝,和那不断涌出的、滚烫的泪水。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、如此清晰地看到她全然卸下防备、只余恐惧和脆弱的模样。没有了平日的张牙舞爪,没有了故作娇憨或蛮横,也没有了马车里那种空洞的绝望,只剩下一种纯粹的、孩童般的惊惧和哀求。
“谢珩易……”她忽然又喃喃地叫他的名字,这次声音低了下去,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哭腔和依恋,双臂更是顺着他的衣袖往上,迷迷糊糊地抱住了他的手臂,把滚烫的额头贴在他冰凉的衣袖上,像个溺水的人抱住浮木,“我错了……我不逃了……你别生气……别把我喂鱼……我听话……我都听你的……”
她的身体因为高热而微微颤抖,抱住他手臂的力道却固执得惊人。眼泪浸湿了他的一片衣袖。
谢珩易僵立在那里,没有抽回手臂,也没有推开她。心底那股自从她病后就隐隐存在的、陌生的滞闷感,此刻再次翻涌上来,甚至更清晰了些。不是计划被打乱的不悦,也不是棋子失控的烦躁,而是一种更微妙、更难以言喻的情绪。
他看着怀中难得如此“乖顺”、甚至堪称依赖他的秦书瑶,眼神复杂。这女人,清醒时变着法地想逃离他、激怒他,恨不能与他划清一切界限。可病中糊涂时,却会抓着他的袖子,哭着认错,说着“我都听你的”……
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她?那些荒诞的行径,那些刻意的疏远,是真的厌恶抗拒,还是……另有所图?而这“喂鱼”的梦魇,又从何而来?他谢珩易何时有过将人喂鱼的残暴名声?这无稽的恐惧,究竟源于何处?
无数疑问在谢珩易心头盘旋,却找不到答案。他只是静静地站着,任由她抱着自己的手臂哭泣呓语,直到她的情绪渐渐平复,呼吸重新变得绵长,只是偶尔还会抽噎一下,但抱着他手臂的力道却松了些许。
不知过了多久,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豆蔻压低声音的惊呼:“药好了!谢、谢大人?您怎么……”
谢珩易这才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臂,动作间竟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谨慎,仿佛怕惊扰了她。他将手臂放回身侧,袖子上那片深色的泪渍格外明显。
他转身,面色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无波,对端着药碗、目瞪口呆的豆蔻微微颔首,什么都没说,径自离开了内室,离开了秦府。
回到谢府书房,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药味(来自他的衣袖)。谢珩易没有像往常一样处理公文或研究棋局,而是独自站在窗前,望着庭院中的一池残荷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片微潮的痕迹。
“喂鱼……护城河……”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,眉头微锁。
半晌,他唤来青黛。
“去查,”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,“京城内外,近十年,不,近二十年,可有与‘护城河’、‘喂鱼’相关的典故、案件、或是……私刑传闻。无论大小,无论是否属实,尽数报我。”
青黛眼中闪过一丝诧异,但立刻垂首领命:“是。”
然而,数日后,青黛带回的消息却让谢珩易眼中的疑惑更深了。
“回主上,”青黛禀报,“属下动用了所有渠道,查阅了刑部旧档、地方志异、乃至市井流言。近二十年来,京城护城河除日常清淤及偶有失足落水者(皆已救起或寻回尸身)外,并无任何与‘喂鱼’相关的记录或传说。亦无任何贵族、官员或民间势力有过类似手段的传闻。‘喂鱼’一说……似乎纯属无稽之谈。”
无稽之谈?
谢珩易挥退青黛,独自在书房中沉吟。
一个纯属无稽的恐惧,为何会反复出现在秦书瑶的梦魇中,且与他的名字紧密相连?她那日的恐惧如此真实,绝不似作伪。
是她从哪里听来的荒诞故事,信以为真?还是……这背后隐藏着某些他尚未知晓的、关于秦书瑶,或者关于“秦书瑶”的秘密?
秦书瑶……
你身上,到底还藏着多少……让人看不透的东西?
谢珩易的目光落回窗外,残荷枯立,水面平静无波。但他隐约觉得,这平静之下,似乎有他未曾留意的暗流,正悄然涌动。
而那个发起高烧、抱着他手臂哭得可怜兮兮、胡言乱语着“别喂鱼”的女人,似乎比他最初评估的,还要……复杂一点。
棋子?
或许,他该重新审视这颗,似乎总在试图跳出棋盘,又总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,落回他眼前的……“棋子”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