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书瑶觉得自己像是沉在一片粘稠冰冷的深海里,意识浮浮沉沉。耳边时而传来压抑的哭泣,时而响起压低的交谈,还有苦涩的药汁被灌入口中的感觉。但这一切都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,模糊而遥远。
她好像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。有时是原著里自己被捆成粽子扔进护城河喂鱼,河水腥臭刺骨;有时是父亲秦鸿失望痛心的眼神,像刀子一样剐着她;有时是翠珠和豆蔻被拖走的背影,哭喊声撕心裂肺;更多的时候,是谢珩易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,在宫宴上,在马场边,在城墙下,在马车里……平静地看着她上蹿下跳,看着她洋相百出,看着她作茧自缚。
她想大喊,想辩解,想逃跑,但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,喉咙也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一丝微弱的光亮刺破了黑暗。秦书瑶费力地掀动仿佛粘在一起的眼皮,眼前从一片模糊的昏黄,逐渐变得清晰。
熟悉的床帐顶,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安神香。她艰难地转动眼珠,看到了趴在床边、眼睛红肿、显然哭过很久也熬了夜的翠珠。豆蔻则倚在床尾的脚踏上,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,眼下是浓重的青黑。
她们没事……她们还在……
这个认知让秦书瑶心头微微一松,随即是更汹涌的疲惫和后怕。
“小……小姐?” 翠珠睡眠极浅,察觉到动静,猛地抬起头,看到秦书瑶睁开的眼睛,瞬间愣住了,随即巨大的惊喜涌上,眼泪又涌了出来,“小姐!您醒了!您终于醒了!豆蔻!快!小姐醒了!”
豆蔻一个激灵醒来,连滚爬带地扑到床边,也是又哭又笑:“小姐!您吓死奴婢了!呜呜……您睡了整整三天了!”
三天?秦书瑶想开口,喉咙却干涩灼痛,只发出一点气音。
“水……水……”翠珠连忙扶起她一点,豆蔻手忙脚乱地去倒温水,小心地喂到她嘴边。
温水润过喉咙,带来一丝舒缓。秦书瑶靠在软枕上,感觉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,额头和脸颊的伤处隐隐作痛,胸口也闷闷的。但最难受的,是心里那种空落落的、沉甸甸的钝痛。
“爹……娘……”她哑声问。
“老爷上朝去了,夫人刚歇下,奴婢这就去禀报夫人!” 豆蔻说着就要往外跑。
“等等……”秦书瑶叫住她,声音微弱,“爹他……还生气吗?”
翠珠和豆蔻对视一眼,神色都有些复杂。翠珠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角,低声道:“老爷……很担心您。太医说您是急火攻心,又兼外伤惊吓,郁结于心,需得好生静养。老爷吩咐,让您什么都别想,先养好身子。只是……” 她顿了顿,“老爷说,等您好些了,让您抄一百遍《女诫》和《秦氏家训》。”
秦书瑶闭了闭眼。抄书,是最温和,也最明确的惩戒和告诫。父亲终究是心疼她的,但也用这种方式告诉她,规矩必须立,错必须认。
“小姐,您饿不饿?厨房一直温着清粥,奴婢去端来?” 豆蔻小心翼翼地问。
秦书瑶摇摇头,她没什么胃口,只觉得累,从身到心的疲惫。“我……再睡会儿。” 她需要时间,来消化这一切,来接受这无法改变的现实。
翠珠和豆蔻连忙应声,细心伺候她躺好,放下床帐,轻手轻脚地退到外间守着。
秦书瑶睁着眼,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。逃跑计划彻底失败,抗旨的念头在父亲那雷霆之怒和翠珠宝蔻差点被发卖的惊恐中,也已烟消云散。嫁给谢珩易,似乎成了唯一的选择,也是必须履行的“任务”。
可是……谢珩易。
想到这个名字,秦书瑶心里五味杂陈。愤怒?有,为他看戏般的纵容和最后那“顺理成章”的接纳。恐惧?更有,为原著结局和他那深不可测的心思。但除此之外,似乎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无力——她自以为是的反抗和算计,在他眼中恐怕如同儿戏,甚至可能是他计划中的一环。
她到底……该怎么办?
迷迷糊糊中,她又睡了过去。这一次,睡得并不安稳,梦魇纷至沓来。
不知何时,外间似乎传来了极轻的说话声,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恭敬。
“……大人,小姐刚醒不久,又睡下了,此刻还未醒转。” 是翠珠紧张的声音。
“嗯。” 一个平淡的、听不出情绪的男声低低应了一声。
秦书瑶在梦中蹙了蹙眉,这声音……有点熟?
接着,是轻微的脚步声靠近,床帐似乎被极轻地撩开了一丝缝隙,有目光落在脸上。
秦书瑶挣扎着想醒来,眼皮却沉重得很。她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辆马车里,对面坐着那个让她又怕又恨的男人。
“谢……珩易……” 她无意识地呢喃出声,声音含混不清,带着梦魇的惊悸和虚弱,“混蛋……黑心……骗婚……”
站在床边的谢珩易,正准备放下床帐的手,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。他垂眸,看着床上昏睡中的人。几天不见,她似乎清减了不少,脸色苍白如纸,额角和脸颊的淤青未散,嘴唇也干裂起皮,闭着眼睛,睫毛不安地颤动着,全然没了往日张牙舞爪的精气神,脆弱的像一碰即碎的瓷娃娃。
方才在门外,秦鸿见到他,神色复杂,终究只是叹了口气,说了句“小女无知,给谢大人添麻烦了,还请日后……多加担待”,便借故离开了。秦夫人红着眼眶,欲言又止。
此刻听着她昏睡中都不忘骂他,谢珩易眸光微动。倒是……还有骂人的力气。
秦书瑶又含糊地嘟囔,眉头紧锁,仿佛陷入了极痛苦的思绪,“…爹……娘……翠珠……豆蔻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谢珩易静静听着,脸上的表情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。她在胡言乱语什么?
“逃不掉……都逃不掉……” 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从秦书瑶紧闭的眼角滑落,没入鬓发,“圣旨……皇权……都会死的……”
那泪水像是带着滚烫的温度,灼了一下谢珩易的视线。他见过她嚣张的样子,愚蠢的样子,狡黠的样子,崩溃的样子,却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无助、沉浸在恐惧中流泪的样子。
心里那点自从收到青黛信件后便一直隐隐盘旋的、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滞闷感,似乎又清晰了些许。
他沉默了片刻,缓缓伸出手,似乎想拂去那泪痕,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她皮肤时,却又停住了。悬在半空片刻,最终只是极轻地,替她将滑落的被角重新掖好。
动作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。
“好好养着。” 他对着昏睡中的人,低声说了四个字,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。然后,放下床帐,转身离开了内室。
外间,翠珠和豆蔻大气不敢出,直到谢珩易离去,才松了口气,面面相觑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。谢大人……竟然亲自来看小姐了?虽然什么都没说,但那气势……吓死人了!不过,他刚才在床边,好像站了有一会儿?
秦书瑶对这一切浑然不知。
她又陷入了更深的梦境。这一次,梦里没有责打,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雾。她独自在雾中走着,茫然无措。忽然,前方出现了谢珩易的身影,依旧是一身墨色,背对着她。
“谢珩易!” 她喊道。
那人转过身,脸上却不是一贯的冷漠平淡,而是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、复杂的表情,像是审视。
“秦书瑶,” 梦里的谢珩易开口,声音依旧平稳,却似乎没那么冷了,“你的戏,还要演到几时?”
“演戏?我演什么戏?” 秦书瑶茫然。
“从宫宴开始,到如今。” 谢珩易走近一步,目光如炬,仿佛能看穿她的灵魂,“你不是秦书瑶。你到底是谁?”
秦书瑶吓得魂飞魄散,连连后退:“我就是秦书瑶!你胡说什么!”
秦书瑶如遭雷击,僵在原地。他怎么会知道?
看着她惊恐万状的表情,梦里的谢珩易低低笑了起来,笑声却让人发寒:“蠢货。你的破绽,太多了。”
说完,他的身影在雾中渐渐淡去。
“不!你别走!说清楚!” 秦书瑶惊慌地想抓住他,却扑了个空。
“啊——!” 她猛地从梦中惊醒,心脏狂跳,冷汗浸湿了中衣。
“小姐!小姐您怎么了?又做噩梦了?” 守在外间的翠珠宝蔻立刻冲了进来,撩开床帐,满脸担忧。
秦书瑶大口喘着气,眼神涣散,梦里谢珩易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和那些质问,犹在眼前。
是梦……只是个荒唐的梦……
可为什么,那么真实?那种被彻底看穿、无所遁形的恐惧,让她浑身发冷。
“没……没事。” 她勉强稳定心神,声音依旧虚弱,“做了个……噩梦。”
“小姐,您吓死奴婢了。” 豆蔻拍着胸口,递上温水,“您昏睡时,谢……谢大人方才来看过您。”
秦书瑶接过杯子的手一抖,温水洒了几滴出来。“他……他来干什么?” 声音带着不自觉的紧绷。
“奴婢不知,谢大人只站了一会儿,没说话就走了。” 翠珠道,犹豫了一下,补充,“不过……谢大人走时,吩咐了门房,说若是府里缺了什么药材,尽管去谢府取。”
秦书瑶愣住。谢珩易……主动提供药材?他会有这么好心?还是……另有图谋?
联想到刚才那个荒诞却令人心悸的梦,秦书瑶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。
她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:
嫁给谢珩易,或许不是结局,而是另一场更加莫测、更加危险的局的开端。
而这一次,她似乎连“演”的资格,都快要被剥夺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