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已深,谢府书房却灯火通明,恍如白昼。
烛火跳跃,映着紫檀木棋盘上错落的黑白棋子。谢珩易一身月白家常服,墨发束起,闲适地斜倚在软榻上,指尖拈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,目光沉静地落在错综复杂的棋局上,仿佛凝视着另一番天地乾坤。
轻微的叩门声响起。
“进。”
门无声滑开,一男一女悄步而入,又无声地合上门。
男子身形高大,面容冷峻,正是谢珩易的贴身侍卫陆沉。女子则做丫鬟打扮,容貌清秀,眼神却透着与装扮不符的沉稳机敏,她是青黛,谢珩易多年前安插在府中、亦是暗中监察京城各方动静的得力耳目。
两人安静侍立,不敢打扰主人的思绪。
良久,谢珩易才将指间那枚黑子,“嗒”一声轻响,落在棋盘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边角。那一片白棋的气,瞬间被掐断了大半。
他这才微微抬眼,目光扫过垂手而立的二人,语气平淡无波:“人送回去了?”
陆沉沉声应道:“是,已平安送回秦府。秦小姐……似乎大受打击。”
“打击?”谢珩易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,那弧度极淡,却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诮,“不过是看清了些许现实。以她的脑子,能想到半夜爬墙,出逃,已是超常发挥。” 他顿了顿,指尖划过光滑的棋子边缘,“只是,穿贡缎的‘翠花’……。”
旁边侍立的青黛,肩膀几不可察地轻轻抖动了一下,又立刻忍住。
“宫里可有什么新的风声?”谢珩易问。
青黛上前半步,低声回禀,声音清晰干练:“回主上,王公公回宫复命后,陛下只笑了笑,对身边大总管说了句‘少年人情趣,倒也热闹。”
谢珩易微微颔首,似乎一切尽在预料之中。“三皇子那边?”
“三殿下今日与几位伴读饮酒,席间将马场之事说得绘声绘色,”青黛嘴角也忍不住抽了一下,“尤其着重描述了秦小姐‘情难自禁’、‘热情如火’,以及……主上您‘无可奈何’、‘避之不及’的模样。听者无不嗟叹,皆言秦大小姐用情至深,实非常人所能及,而主上……实乃忍辱负重。”
“忍辱负重?”谢珩易重复了一遍这个词,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嘲弄,随即又归于深潭般的平静。“这个评价,甚好。”
书房内烛火噼啪,映着他无甚表情的侧脸。他伸手,将棋盘上几枚散落的白色棋子一一拾起,放在掌心把玩。
“她一直想不通,为何我不抗旨。” 谢珩易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在对两位心腹解释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“宫宴那日,原本的目标,是那位看似安分守己、却更能代表秦家传统与清誉的秦二小姐。秦家根基深厚,门生故旧遍布朝野,虽不结党,但其势自成。若能联姻,是步好棋。”
他顿了顿,将一枚白棋轻轻按在棋盘中央。“可惜,棋局刚开,就窜出来个不按常理出子的。秦书瑶…。” 他语气平淡,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玩味。
“她当众表白,又当众反悔,打乱了最初计划。”谢珩易继续道,指尖摩挲着棋子,“但细想之下,若棋子换成她,反而更佳。秦书瑶,嫡女身份足够,却无其妹那份心计与秦家刻意保持的距离感。她张扬,愚蠢,行为出格,满城皆知她痴恋于我,这样一个棋子,岂不比一个需要小心维系、容易引起秦家警惕的联姻工具,更好拿捏?”
陆沉与青黛屏息静听。
“她要闹,便让她闹。谣言要起,便让它起。”谢珩易的视线落在棋盘上,仿佛那上面演化的正是京城数月来的风风雨雨。“她泼错的洗脚水,她送错的臭鸡蛋,她那些漏洞百出却自以为是的‘巧遇’和‘设计’……哪一件背后,没有我们的人适时‘帮’她一把,或是‘引导’一下方向?”
青黛低声道:“属下安排的人,一直盯着秦小姐的动向。她能从库房‘偷’出安神粉,能在茶楼‘偶遇’说书先生,甚至能‘侥幸’翻上府外墙头看到主上……皆是计划之内。只是,”她想起什么,语气有些无奈,“马场抱腿之举,确属意外,不在预案之中。属下失职。”
“失职?”谢珩易却摇了摇头,脸上那抹极淡的戏谑再次浮现,“不,那是神来之笔。效果,比我们精心设计的任何环节都要好。三皇子亲眼目睹,由他之口传入宫闱,比我们费尽心机散播流言,要可信十倍,也自然十倍。”
他身体微微前倾,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。“我要的,从来就不是低调联姻。我要的,是让所有人都看到,是秦家骄纵嫡女对我死缠烂打,闹到天家都看不下去,出面成全。我谢珩易,是被逼无奈,是完美无瑕的受害人。秦家势大,陛下赐婚,我除了‘感激涕零’、‘遵旨完婚’,还能如何?”
“如此一来,”陆沉沉声接口,眼中闪着了然的光,“秦家日后无论愿不愿意,都已与主上绑在了一处。且这捆绑的绳索,是秦家自己女儿亲手递上,经天子认证的。主上进退皆宜,既能借势,又不必承秦家过多人情,反而让秦家因女儿之举,在主上面前矮了一头。”
谢珩易微微颔首,算是认可。“秦书瑶,”他念着这个名字,语气平淡得像在点评一颗棋子的质地,“她越蠢,越闹,我这受害人的身份就越稳固。她以为她在反抗命运,却不知每一步,都走在为我铺好的路上。”
他将掌中把玩许久的几枚白棋子,随意地丢回棋盒,发出清脆的碰撞声。
“只是,这棋子有时蠢得过于出格,倒也令人……” 他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,“……耳目一新。”
书房内重新陷入寂静,只有烛火摇曳。
谢珩易的目光重新落回棋盘,那里,黑子已对白子形成合围之势,只待最后一击。
他忽然想起白日马车里,秦书瑶那副万念俱灰、却又在眼底深处残存一丝不甘火焰的模样。像只被雨淋透、却还试图龇牙的野猫。
蠢得可怜。
却也……蠢得有点意思。
至少,这盘棋因为她,多了些未曾预料到的“趣味”。
他抬手,示意陆沉与青黛可以退下。
两人躬身行礼,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,房门再次轻轻合拢。
书房内,只剩谢珩易一人,对着满盘棋局。
烛光将他的影子拉长,投在墙壁上,静谧而强大。
他独自坐了片刻,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棋盘边缘,最终,极轻地,几不可闻地,溢出一声低语,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:
“真是个……蠢货。”谢珩易最终笑出了声…。
不知是在说那枚不按预期行走的棋子,还是在说这棋局之外,某个仍在绞尽脑汁、试图挣脱却不知早已深陷笼中的……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