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书瑶蹲在谢府后院冰凉的石板地上，哭得那叫一个荡气回肠、百转千回。一半是气的，一半是羞的，还有那么一点点，可能是累的。

她活了这么多年，从没像现在这么丢人过！

谢珩易就静静地站在一旁，手里还捏着那方没送出去的帕子，看着地上缩成一团、随着抽泣一耸一耸的“泥球”，向来没什么情绪的眼底，难得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……困惑。

他见过各式各样接近他的人，谄媚的、算计的、故作清高的、欲擒故纵的……但像秦书瑶这样，半夜爬他家墙头，就为了质问他为什么不修狗洞，然后自己把自己气哭的，还真是头一份。

哭声渐弱，变成小声的抽噎。

谢珩易这才再次开口，声音没什么起伏，但好歹没再说“梯子”：“夜深露重，秦小姐还是……”

“你闭嘴！”秦书瑶猛地抬起头，脸上眼泪鼻涕混着泥土，糊成一团，只有一双眼睛还亮得惊人，里面燃烧着屈辱和愤怒的火苗，“谢珩易！你少在这里假好心！我知道，你现在心里一定在嘲笑我！笑我蠢！笑我笨！笑我像个傻子一样爬你家墙还摔不下来！”

谢珩易沉默了一下，诚实道：“谢某并未……”

“你就有！”秦书瑶打断他，摇摇晃晃站起来，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，结果把灰抹得更均匀了，活像只花脸猫。她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那几张皱得不成样子的纸，用颤抖的手努力展平，然后“啪”一声，拍在旁边的小石桌上——可惜力道没控制好，纸飘了一下，软趴趴地落下去，毫无气势。

“看、看清楚！”她指着那几张纸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凶狠，但还带着哭腔，“这是绝交书！撇清关系声明！还有……还有那个什么协议！我告诉你谢珩易，从今天起，从现在起，我秦书瑶跟你，一刀两断！井水不犯河水！你走你的阳关道，我过我的独木桥！以前的事就当是我被鬼附身了！以后你看见我，就当不认识！我看见你，也绝对绕道走！”

她一口气说完，胸口剧烈起伏，瞪着谢珩易，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和决心。

谢珩易的视线，终于从她精彩纷呈的脸上，移到了石桌那几张纸上。

他上前一步，弯腰，用两根手指，拈起最上面那张皱巴巴、还沾了点泥印的纸。

借着风灯的光，他垂眸看去。

字迹歪歪扭扭，力透纸背，错别字三个，墨团两个，还有一句“再理你我就是狗”被重重划掉，改成“再理你我就是猪”，想了想似乎觉得猪比狗更狠，又在旁边画了个圈表示强调。

谢珩易：“……”

他默默放下第一张，拈起第二张。

这张稍微整齐点，抬头是《秦书瑶与谢珩易彻底撇清关系的严正声明》，内容大概是“鉴于近期京城不实流言对本小姐名誉及心理健康造成极大困扰，现声明如下：一、本小姐对谢珩易没有任何非分之想,以前没有，现在没有，以后也绝对不会有！；二、所有‘深情’、‘痴恋’、‘欲擒故纵’等传闻皆为谣言，本小姐保留追究造谣者法律责任的权利；三、希望谢珩易先生恪守本分，好自为之，勿谓言之不预也！”

谢珩易的目光在“好自为之”和“勿谓言之不预也”上停留了片刻，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。

然后是第三张，那所谓的“协议书”，内容更离谱，列出了诸如“见面需保持三丈以上距离”、“不得已对话不得超过三句”、“严禁在公开或非公开场合制造任何形式暧昧误会”等条款，最后还有空白处，等着双方签字画押。

谢珩易看完，将三张纸轻轻放回石桌，然后抬眼，看向一脸紧张、却又强装镇定的秦书瑶。

夜风吹过，一张纸被吹起一角，哗啦作响。

“秦小姐，”谢珩易终于开口，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，“你的意思，谢某明白了。”

秦书瑶眼睛一亮，有戏？

“不过，”他话锋一转，目光扫过那几张纸，“这绝交书……”

“怎样？”秦书瑶屏住呼吸。

“格式不甚规范。”谢珩易语气平淡，如同在点评一篇策论，“既无抬头称谓，亦无落款日期。且，‘狗’与‘猪’之比喻，略显儿戏，缺乏正式文书应有之庄重。”

秦书瑶：“？？？” 我在跟你绝交！你跟我讨论格式和比喻？！

“这份声明，”谢珩易继续点评，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第二张，“‘保留追究律法责任’一项，于本朝律法无据。‘好自为之’、‘勿谓言之不预’，多为上官训诫下属，或两国文书往来之用，置于此处，不甚妥当。”

秦书瑶：“……” 我那是吓唬你的！谁跟你讲究这个了！

“至于这份‘协议书’，”谢珩易的目光落在第三张纸上，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，“条款空泛，约束力存疑。‘三丈距离’、‘三句话’等约定，于实际交往中难以界定执行。且无违约惩处，形同虚设。”

秦书瑶彻底傻眼了。她张着嘴，看着谢珩易一脸严肃认真地逐条批评她的“绝交文件”，感觉胸口一股热血直冲脑门。

“谢珩易！”她气得跳脚，也顾不上脸上脏不脏了，“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文书格式！我是在跟你绝交！绝交！懂吗？就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！”

“嗯。”谢珩易淡淡应了一声，表示听到了，然后道，“绝交，亦需正式。如此草率，恐难作数。”

秦书瑶要疯了：“那你想怎样？！”

谢珩易若有所思地看着她，片刻后，道：“秦小姐若执意如此，不妨重拟一份。抬头、称谓、事由、条款、违约细则、落款、见证，皆需齐备。一式两份，签字画押，方为妥当。”

他顿了顿，补充道：“若秦小姐不谙此道，谢某可遣府中讼师，协助草拟。”

秦书瑶：“……”

她看着谢珩易那张俊美无俦、却没什么表情的脸，听着他用讨论“晚上吃什么”一样的平淡语气，说着“协助草拟绝交书”这种离谱的话，突然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遍全身。

她单知道谢珩易是个腹黑、记仇、不按套路出牌的大反派，但她不知道，这人还是个彻头彻尾的、一丝不苟的、强迫症晚期的——文书控！

跟他绝交，居然还要先过一遍他文书规范的审核？！
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秦书瑶指着谢珩易，手指颤抖，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
最后，她猛地弯腰，一把抓起石桌上那三张饱受批评的纸，看也不看，三两下撕得粉碎，往天上一扔！

碎纸片如同雪花般纷纷扬扬落下，有几片还沾到了谢珩易的衣角。

“绝交！绝什么交！”秦书瑶红着眼睛，几乎是吼出来的，“我跟你根本就没什么可交的！从今天起，我再也不要见到你！再见！不！是再也不见！”

吼完，她转身，用尽最后的力气和尊严，挺直背脊，大步朝着……嗯，谢府大门的方向？不对，那边好像是内院……不管了，先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！

“秦小姐，”身后传来谢珩易平静无波的声音，“门在那边。”

他抬手，指了一个与秦书瑶所走截然相反的方向。

秦书瑶脚步一顿，背影僵硬。

三秒钟后，她猛地转身，脸涨得通红，恶狠狠地瞪了谢珩易一眼，然后朝着他指的方向，同手同脚、姿势怪异地快步离去，仿佛身后有鬼在追。

谢珩易站在原地，目送那个气冲冲、仿佛随时会爆炸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。

夜风吹过，卷起地上几片未被捡起的碎纸屑。

他低头，看着衣角上沾着的一点纸屑，抬手轻轻拂去。

然后，他抬眼，望向秦书瑶消失的方向，片刻后，几不可闻地，摇了摇头。

“蠢。”

一个字，轻飘飘地消散在夜风里。

不知是说那漏洞百出的爬墙，是说那错字连篇的绝交书，还是说那个总在做些莫名其妙事情、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、却又……莫名鲜活的人。

他转身，走回藤椅边，拿起方才放下的书卷。

书页在风中自动翻动，恰好停在某一页，上面写着：“世间之人，有巧言令色者，有工于心计者，亦有……大智若愚，大巧若拙者，然观其行止，常出人意表，不类凡俗。”

谢珩易目光在“不类凡俗”四字上停留一瞬，随即翻过。

远处隐约传来秦府马车轱辘转动的声音，以及某个气急败坏的女声隐隐的、压抑的呜咽“我的面子……呜呜……全没了……”

谢珩易端起旁边小几上早已凉透的茶，抿了一口。

嗯，茶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