认亲

寒假前的最后一周，嬴之韫终于拆掉了左脚上那碍事的石膏。尽管医生叮嘱仍需小心，避免剧烈运动，但摆脱了那沉重的束缚和单拐，重新双脚踩在地面上的感觉，让她久违地松了口气。脚踝处还隐隐有些酸软无力，但已无大碍。李诺小心地扶着她从医院出来，手里还拿着新开的药膏和复健注意事项。

李诺老板，下周的家长会……

李诺轻声提醒。星岚中学按惯例，在寒假前会召开一次家长会。

嬴之韫我知道。

嬴之韫活动了一下脚踝，语气平淡

嬴之韫大哥应该没空。

她想起上次嬴之庭冷着脸离开的样子，心想他大概短期内不想见到自己这副“耽误正事”的模样。

果然，当天晚上，嬴之韫收到了大哥助理发来的消息，言简意赅

人（代所有）「嬴总临时有重要跨国并购案需亲自赴欧处理，下周家长会将由嬴澍砚先生代为出席。」

嬴澍砚。她的种马父亲。感情史能当论文写出来的奇人。

嬴之韫看着那个名字，没什么特别的感觉。这个父亲在她的成长记忆里，更像是一个定期出现、提供优渥物质、但行为模式难以预测的“赞助商”。联姻，生下她和嬴之礼，离婚，然后满世界追爱，花着大儿子赚的钱，活得像个浪漫至死的败家子。

嬴澍砚出现在学校时，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。他年近五十，但保养得宜，穿着最新季的某意大利奢侈品牌休闲西装，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，嘴角总噙着一点玩世不恭的笑意，一双桃花眼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风流倜傥。他看起来不像来开家长会的父亲，更像来考察拍摄场地的明星或艺术家。

他找到嬴之韫的教室，先是被女儿的身高和冷淡的表情震了一下（他上次见她还是个小豆丁），随即才挤出一个有点夸张的笑容

嬴澍砚（父亲）韫韫！长这么大了！真是……女大十八变！

语气亲昵，却透着股刻意的热络和生疏。

嬴之韫点点头

嬴之韫父亲。

态度比他还淡。

嬴澍砚缩了缩脖子，凑近她，压低声音，脸上那点装出来的从容变成了货真价实的惊恐

嬴澍砚（父亲）“韫韫，你跟爸说实话，你是不是惹到你大哥了？他特意打电话‘嘱咐’我来开这个会，那语气……啧，冻死个人。你可千万别牵连到我啊！爸爸我最近刚认识了一位法国的芭蕾舞艺术家，正需要你大哥的经济支持去普罗旺斯追寻真爱呢！你可不能断了爸爸的幸福之路！”

他说得情真意切，仿佛嬴之韫不是他女儿，而是可能炸掉他爱情堡垒的不定时炸弹。

嬴之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

嬴之韫我没惹他。只是脚崴了。

嬴澍砚（父亲）脚崴了？

嬴澍砚松了口气，拍拍胸口，

嬴澍砚（父亲）那就好，那就好……不是原则性问题就行。你大哥那人，死板，眼里揉不得沙子。你小心点，别耽误正事。

他模仿着嬴之庭的语气，却又带着点滑稽的畏缩。

家长会的过程乏善可陈。嬴澍砚坐在一群认真严肃的家长中间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，不时拿出手机回信息（大概是和他的“芭蕾舞艺术家”），偶尔对着台上讲话的班主任露出礼貌但空洞的微笑。嬴之韫站在教室后门，看着他的侧影，心里毫无波澜。

散会后，人流涌出教室。嬴之韫在走廊等嬴澍砚出来，打算尽快结束这尴尬的会面。就在这时，她看见走廊另一端，一个穿着剪裁精良米白色羊绒大衣、气质优雅干练的女人，正微微蹙眉看着手机，似乎在确认教室门牌。那女人看起来四十出头，保养极好，眉眼间有种熟悉的……疏离和艺术感。

几乎同时，嬴澍砚也从教室里晃了出来，顺着嬴之韫的目光看去，也愣住了。

嬴澍砚（父亲）舒欣？

嬴澍砚脱口而出，声音里满是惊讶。

林舒欣抬起头，看到了嬴澍砚，也看到了他身边那个高挑、冷淡、眉眼却隐隐有自己年轻时影子的少女。她的目光在嬴之韫脸上停留了几秒，瞳孔微微收缩，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，但很快恢复了镇定。

林舒欣（母亲）嬴澍砚,好久不见

她点点头，声音平静

林舒欣（母亲）你也来给女儿开家长会啊

她的目光再次掠过嬴之韫，带着一种复杂的、极力克制的审视。

嬴之韫也看到了林舒欣身后不远处，正插着兜、一脸“真他妈麻烦”表情晃过来的嬴之礼。嬴之礼看到嬴之韫和嬴澍砚站在一起时，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，眉头蹙起，眼神里闪过疑惑和警惕。

狭窄的走廊，离异的夫妻，未曾公开相认的龙凤胎兄妹。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。

还是嬴澍砚先打破了沉默，他脸上又挂上了那副社交式的笑容，仿佛刚才的惊恐从未存在

嬴澍砚（父亲）之礼也在星岚？巧了！真是巧了！舒欣，你看，这孩子们都在一个学校，我们做家长的也该多联系联系。正好，好久没见了，一起吃个饭？我请客！

他的提议突兀又随意，带着他一贯的“心血来潮”。

林舒欣看了看嬴澍砚，又看了看嬴之韫，最后目光落在自己儿子嬴之礼那写满不耐的脸上，沉默了片刻，竟然点了点头

林舒欣（母亲）也好。孩子们也长大了

她的话意有所指。嬴澍砚似乎没听出来，只当是前妻同意了他的聚餐提议，乐呵呵地开始找餐厅。

嬴之韫和嬴之礼对视一眼。嬴之韫眼神平静无波，嬴之礼则挑了挑眉，嘴角扯出一个略带嘲讽的弧度，仿佛在说“这什么荒唐剧情”。

餐厅是嬴澍砚选的，一家新开的、装修浮夸的法式餐厅，符合他一贯华而不实的品味。包厢里，气氛诡异。

嬴澍砚兴致勃勃地点着菜，仿佛这真是一场愉快的家庭聚餐，偶尔问两句嬴之礼在学校怎么样（得到的是敷衍的“还行”），夸两句林舒欣品牌的新品设计（林舒欣只是淡淡应着）。

林舒欣的目光则大部分时间落在嬴之韫身上。她看着女儿冷淡的侧脸，修长的手指，吃饭时安静而略带疏离的姿态，眼底深处翻涌着愧疚、遗憾和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楚。这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，却因一场协议离婚和各自的选择，分离了十几年，相见不相识。她记得嬴之韫小时候耳朵的轮廓，现在看，几乎没变，只是放大版。她无数次想象过女儿长大后的样子，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境下，以“同学母亲”的身份同桌吃饭。

嬴之韫能感受到那如有实质的目光，但她没有回应，只是专注地或者说假装专注地切割着盘子里的牛排，动作标准得像在完成某种仪式。她心里谈不上恨，也说不上想念，更多的是一种荒诞感和淡淡的烦躁。尤其是，她能感觉到桌子对面，嬴之礼那同样带着审视和别扭的视线。

嬴之礼此刻心情也很复杂。对面那个高冷的转学生，嬴之韫，居然是那个被他母亲造谣早就死了的自己的亲生父亲嬴澍砚的女儿？同父异母？还是……？他想起天台上的烟雾，想起她对付黄诗琪的利落，想起她崴脚后的训斥……碎片信息开始拼凑，却又模糊不清。他看向自己母亲，发现她看嬴之韫的眼神极其不对劲，那不是看儿子同学的眼神。

嬴澍砚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，放下酒杯，从随身带的昂贵皮包里拿出一个丝绒盒子，推给嬴之礼

嬴澍砚（父亲）初次见面,见面礼

嬴之礼打开盒子,里面是一块限量款的某瑞士名表，价值不菲

嬴之礼没客气，拿起那块表看了看，嘴角一撇

嬴之礼谢谢

随手放进了口袋。

林舒欣看着这一幕，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。她深吸一口气，从自己带来的纸袋里，拿出一件折叠整齐的、质地柔软的灰色连帽卫衣，递给嬴之韫。

林舒欣（母亲）之韫……同学，这是我最近设计的秋冬新款，oversize款式，用的是一种很舒服的新型面料。听说你……个子高，可能合身。一点心意。

她调整了一下称呼，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

卫衣设计简约，只在胸口有她品牌标志性的极简刺绣 logo，剪裁和质感一眼就能看出高级。这是她连夜亲手调整的尺码，想象着女儿穿上的样子。

嬴之韫看着那件卫衣，又看看林舒欣眼中那抹小心翼翼隐藏的期待和愧疚，沉默了几秒，接了过来

嬴之韫谢谢

林舒欣（母亲）不客气，你喜欢就好

饭局在一种表面和谐、内里尴尬到极点的氛围中接近尾声。嬴澍砚喝得有点多，开始大谈他最近的“艺术追求”和法国那位芭蕾舞者的灵魂之美。林舒欣偶尔应和，目光却不时飘向两个沉默的孩子。

最后交换联系方式时，嬴澍砚大手一挥

嬴澍砚（父亲）你们年轻人，加个微信！多联系！

嬴之韫和嬴之礼在双方父母（主要是嬴澍砚）的注视下，面无表情地扫码，添加好友。

几乎是微信通过验证的下一秒，嬴之韫的手机就震动了一下。

她点开。

是嬴之礼发来的。

一个他自己制作的、极其欠揍的、融合了“妹妹？就这？”和“以后哥罩你（但别想太多）”复杂意味的油腻歪嘴笑表情包，配字

嬴之礼「哟，新妹妹（狗头叼玫瑰）」

嬴之韫「……」

她缓缓抬起头，看向桌子对面。嬴之礼正拿着手机，嘴角挂着那副惯有的、玩世不恭的贱笑，冲她挑了挑眉，眼神里充满了恶作剧得逞的恶劣趣味。

嬴之韫闭了闭眼，忍住了把手机扔他脸上的冲动。她将手机屏幕按灭，放回桌上，面无表情地继续喝了一口水。

林舒欣看到了两个孩子之间这短暂又古怪的互动，看到了嬴之韫那瞬间的无语和嬴之礼恶劣的笑容。她心里更加不是滋味，愧疚像潮水般涌上。她的儿子在用他的方式“接纳”或“挑衅”这个突然出现的“妹妹”，而她的女儿，显然对此并不受用，甚至感到厌烦。这一切的尴尬和错位，追根溯源，都是他们这代人的选择造成的。

而始作俑者之一的嬴澍砚，已经微醺地靠在椅背上，看着窗外的夜景，毫无悔意，甚至觉得这顿饭“增进了一家……呃，老熟人的感情”，盘算着如何跟大儿子报销这顿饭钱，以及如何说服他增加“追爱基金”。

这顿荒唐的“团圆饭”，就在这样各怀心思、气氛诡异的状态下结束了。嬴之韫拿着那件过于用心的卫衣，嬴之礼揣着那块昂贵却冰冷的手表，一前一后离开了餐厅。身后，是神情复杂的母亲，和醉意朦胧、毫无负担的父亲。

寒假的序幕，就在这样一场充满尴尬、试探、未解之谜和油腻表情包的闹剧中，拉开了。而嬴之韫和嬴之礼的关系，以及他们背后两个破碎家庭隐藏的真相，似乎也被推到了必须面对的边缘。只是此刻，他们一个冷着脸，一个挂着欠揍的笑，用沉默和古怪的互动，维持着那层脆弱的、未曾捅破的窗户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