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历十五年四月初八,辰时初刻。
西山陨坑边缘,红玉握紧手中改良过的三眼铳,铳管在黎明前的寒意中透着金属的冰冷。她身旁的杨文正蹲在地上,用罗盘测量着什么,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。
“方位又变了。”杨文低声说,声音里透着疲惫,“昨夜子时至今,磁场偏移了十七度。这不是自然现象。”
红玉望向陨坑深处。那所谓的“陨坑”是三年前突然出现的,方圆三里寸草不生,坑底终年弥漫着灰白色雾气。钦天监最初的记录说是天降陨石,但红玉知道真相——那是第一次“大置换”的落点,某个不属于这个维度的碎片强行挤入现实留下的疤痕。
此刻,坑底雾气正在翻涌。
不是风带动的那种流淌,而是像开水般沸腾,从中心一点向外扩散着不规则的波纹。雾气中偶尔闪过暗紫色电弧,噼啪声隔着半里地都能听见。
“距离虚云子推算的实体化时间,还有五天。”红玉说,但语气里毫无宽慰。她想起了今晨飞鸽传来的密信,只有四个字:事有变,急。
那是林羽的笔迹。
杨文收起罗盘,从怀中取出一个黄铜制成的仪器——那是他们根据虚云子提供的图纸,花了八个月时间才勉强制成的“维度扰动检测器”。仪器的核心是一小块从陨坑边缘捡到的黑色晶体,据虚云子说,那是“大置换”时从裂缝另一端带过来的物质。
此刻,晶体正在黄铜框架内疯狂震颤,表面浮现出蛛网般的蓝色纹路。
“读数已经超过安全阈值三倍。”杨文的声音发紧,“红玉,这不是提前几天的问题。是它马上就要来了。”
话音刚落,陨坑中央的雾气猛然向上一冲!
灰白色气柱冲天而起,在三十丈高处如伞盖般炸开。气柱核心处,空间开始扭曲——不是视觉错觉,而是实实在在的扭曲。光线在那里弯折,碎石脱离地面悬浮,坑底的几棵枯树像被无形大手揉捏般拧成麻花状。
“后退!”红玉一把拽住杨文衣领向后跃去。
几乎同时,他们刚才站立的地面裂开一道深缝。不是地震造成的裂缝,边缘整齐得像刀切,断面光滑如镜,深不见底。从裂缝中涌出的不是地气,而是一种粘稠的、泛着珍珠光泽的流体,接触空气后迅速蒸腾,发出刺鼻的硫磺与臭氧混合的气味。
杨文连滚带爬退到二十步外,检测器在他手中“咔”一声裂开,黑色晶体碎成齑粉。
“跃迁信号……”他盯着仪器残骸,脸色煞白,“不是观测者的前兆,是有人要从那边过来了!”
同一时刻,观星台顶。
林羽盯着手中竹简,感觉掌心的汗水快要浸透那些古老的竹片。竹简上原本刻的是《周髀算经》片段,但此刻,在东方渐亮的天光下,字迹正在发生变化。
墨迹流动、重组,形成全新的文字:
“校准点偏移。实体化窗口提前至四月十一亥时。跃迁信号检测:二。建议立即销毁本器,避免追踪。”
“两天……”林羽喃喃道。从四月十三提前到四月十一,这已经不是预警,而是死亡倒计时。
他抬头看向站在浑仪旁的虚云子。这位钦天监监正穿着褪色的六品官服,白发用木簪草草束起,看起来和寻常老吏无异。但林羽知道,这个人是整个大明——也许是整个人间——最了解正在发生什么的人之一。
“监正,跃迁信号‘二’是什么意思?”
虚云子没有立刻回答。他走到观星台边缘,望向西山方向。晨光中,能隐约看见西山群峰的轮廓,但陨坑上空那异常的气柱,在修行者眼中清晰如烽火。
“意思是有两个‘点’要从裂缝对面过来了。”虚云子声音干涩,“一个是我们观测了三年的‘观测者’,它是被动的,像眼睛。另一个……是主动要过来的东西。可能是援军,也可能是猎手。”
林羽心头一沉:“猎手?”
“维度之间的渗透从来不是和平的。”虚云子转过身,眼中有着林羽从未见过的凝重,“三年前的大置换,我们以为是意外。但去年老道重新计算了所有星象记录,发现类似的小规模渗透,在过去三百年里发生了至少七次。万历五年宁夏地震,嘉靖三十八年太湖夜光,正德九年岭南天坑……每一次都被解释为祥瑞或灾异。”
“您是说,它们早就开始试探了?”
“不是试探。”虚云子摇头,“是播种。每一次渗透,都会在这个世界留下‘锚点’。就像西山陨坑,就像你这支竹简——你以为它只是记录器?它是接收器,也是信标。”
林羽下意识想扔掉竹简,虚云子却抬手制止:“现在扔已经晚了。从你今晨触碰它开始,信号就已经发出。好在观星台有永乐年间布下的阵法,能暂时屏蔽波动。但一旦离开这里……”
话未说完,台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容姑提着裙摆冲上石阶,发髻散乱:“羽哥儿!赵王府的人来了,已经到柏树林外!带队的是赵王长史周延儒,带了至少三十个护卫,都配了弓弩!”
林羽与虚云子对视一眼。来得太快了——从他们潜入观星台到现在不到半个时辰,赵王府的人就像是等着他们进来才收网。
“周延儒是文官,怎么会亲自带兵?”林羽快速思考。
“因为他不是冲你来的。”虚云子突然说,目光落在竹简上,“他是来取这个的。赵王府里,有知道它价值的人。”
台下已经传来呵斥声和兵甲碰撞声。年轻太监的求饶声戛然而止,接着是身体倒地的闷响。
没有时间了。
林羽将竹简塞入怀中贴身藏好:“监正,您怎么办?”
虚云子居然笑了笑:“老道是钦天监监正,正六品朝廷命官。周延儒无旨擅闯观星台已是重罪,还敢杀我不成?”他顿了顿,压低声音,“记住:竹简不能落入任何人手中。去西山,找到杨文和红玉。如果四月十一亥时前无法阻止实体化,就毁掉陨坑,用火药,用任何方法,把那个锚点彻底抹除。”
“那会引发山崩——”
“比让那边的东西过来好。”虚云子推了他一把,“从西侧排水暗道走,直通护城河。快!”
林羽最后看了一眼这位老人,转身跃下观星台西侧栏杆。那里有一条隐蔽的石槽,表面看是排水渠,实则通往一条前朝修建的密道。他滑入黑暗前,听见台上传来虚云子从容的声音:
“周长史好早啊,带这许多人来观星,是要看日食么?”
然后是周延儒冰冷的回应:“虚云子监正,奉赵王令,搜查钦天监失窃密档。还请您行个方便。”
林羽不敢再听,顺着陡峭的密道向下滑去。黑暗中,竹简贴在他胸口,发出轻微的、持续的温热,像一颗不祥的心跳。
西山陨坑边缘的异变在继续。
珍珠色流体从裂缝中涌出越来越多,在地面汇聚成一片浅浅的“水洼”。但这液体不浸润土壤,反而在表面形成一层薄膜,薄膜下能看到不断变幻的几何图案——三角形分裂成更小的三角形,圆形内嵌套着无限旋转的螺旋。
红玉和杨文退到五十丈外的一处岩壁后。
“必须通知林羽。”红玉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管,拔掉塞子,里面是一只通体碧绿的蛊虫。这是苗疆的传讯蛊,能在百里内感应到宿主方位。
但蛊虫在竹管内焦躁地爬动,就是不肯飞起。
“维度扰动干扰了它的方向感。”杨文咬牙,“就像罗盘失灵一样。我们被困在这里了。”
话音刚落,坑底的液体“水洼”突然静止。
所有流动、蒸腾、变幻的图案瞬间凝固。紧接着,液体开始从边缘向中心收缩,像被无形吸口抽走,速度越来越快。三息之内,所有流体收缩成一个点。
然后那个点膨胀开来。
不是爆炸,而是一个“球”从那个点生长出来——完美的球体,表面光滑如镜,反射着天空和周围的一切,但所有景象都是扭曲的、倒错的。球体直径迅速扩大,一丈、三丈、五丈……
当它涨到十丈直径时,表面开始浮现影像。
不是反射现实的影像,而是另一个地方的画面:金属结构的空间,墙壁上流动着发光文字,几个模糊的身影在走动。那些身影的轮廓不像人类,有着过多的关节和不对称的肢体。
“那就是裂缝对面……”杨文喃喃道。
球体画面突然稳定下来。其中一个身影转过身,似乎“看”向了他们这一侧。
虽然没有眼睛,但红玉和杨文都感觉到了一道目光的扫视。那是冰冷的、分析性的、如同屠夫打量牲畜般的凝视。
球体表面荡开波纹,一只“手”从里面伸了出来。
不是血肉之手,而是由无数细小六边形晶体组成的集合体,每个晶面都在反射不同颜色的光。手臂伸出三丈长,在空气中缓慢地、试探性地抓握。
它抓向的方向,正是红玉和杨文藏身的岩壁。
“跑!”
两人同时向两侧扑出。晶体手臂擦着岩壁掠过,接触到的岩石瞬间“玻璃化”,表面融化又凝固,变成光滑的、半透明的材质。
红玉在翻滚中抬起三眼铳,扣动扳机。
砰!砰!砰!
三发特制弹丸先后射出。这不是普通铅弹,弹芯里填装了朱砂、雷击木粉和虚云子特制的“镇煞符灰”。对付邪祟阴物有奇效。
但打在晶体手臂上,只溅起三团火花。
手臂动作停滞了一瞬,似乎有些困惑。趁这个机会,杨文从另一侧扔出几个陶罐——里面装的是用硝石、硫磺和维度晶体粉末混合的自制炸药。
陶罐在手臂根部炸开。
这次有效了。晶体手臂被炸得歪向一侧,几块六边形晶体脱落,落地后迅速“融化”,变成一滩银色液体渗入地面。
但球体内传来低沉的嗡鸣。不是声音,而是直接在大脑里响起的震动。
第二只手臂伸了出来。
然后是第三只。
“它在学习……”红玉一边换弹一边喊,“第一次用物理攻击无效,第二次就炸伤了。它在测试这个世界的规则!”
三只手臂同时展开,呈扇形扫向两人所在区域。覆盖范围之大,几乎无处可躲。
杨文咬牙掏出最后的手段——一个用红布包裹的巴掌大木盒。打开后,里面是一块漆黑如墨的玉璧,表面刻着密密麻麻的星图。
“虚云子给的保命玩意,说能制造三十息的空间紊乱。”他看向红玉,“我数到三,往西跑,别回头。”
“你——”
“一!”
红玉收起三眼铳,身体低伏。
“二!”
三只晶体手臂已经逼近到十步距离,带起的风压刮得人脸颊生疼。
“三!”
杨文将玉璧狠狠砸向地面。
没有爆炸,没有闪光。只有一圈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波纹从破碎的玉璧扩散开来。波纹所过之处,空间变得“粘稠”——光线扭曲,声音迟滞,连坠落中的碎石都放缓了速度。
三只晶体手臂像陷入琥珀的昆虫,动作变得极其缓慢。
红玉头也不回地向西狂奔。三十息,不到半盏茶时间。她要在这段时间内拉开足够距离,找到藏马的地方,然后——
然后怎么办?
林羽还在城里,传讯蛊失效,陨坑的异变已经超出控制。虚云子说的“四月十三”现在毫无意义,因为那个东西已经伸出了手臂。
她听到身后传来杨文的脚步声,喘着粗气跟上来了。
“玉璧效果比想的短!”杨文边跑边喊,“最多二十息!”
“马在哪儿?”
“北边三里,山神庙后头!”
但北边需要绕过陨坑边缘,而球体正在那个方向扩大。他们已经能看到,球体表面又浮现出新画面:不再是金属空间,而是……紫禁城的俯视图。
那个东西在看京城。
它在选择下一个目标。
红玉猛地刹住脚步。杨文差点撞上她:“怎么了?”
“不能去北边。”红玉盯着球体表面变幻的画面,“它在追踪我们的思维。你想到山神庙,它就看到山神庙。我们必须想一个它无法理解的地方。”
“什么地方是维度入侵者无法理解的?”
红玉眼中闪过一道光:“一个不存在于这个时空的地方。”
她拉起杨文,转身向东跑——不是直线逃窜,而是冲向陨坑边缘那些最早被“玻璃化”的区域。
“你疯了?那边离它更近!”
“听我的!”红玉从腰间取下一枚铜钱,咬破舌尖,将血喷在钱币上。
这是她从不轻易使用的禁术:血遁·蜃楼。以自身精血为引,在现实与虚幻的夹缝中开辟短暂通道。代价是三年阳寿,和接下来一个月的极度虚弱。
但此刻别无选择。
铜钱吸收血液后泛起红光,红玉将它抛向空中。钱币没有落地,而是悬停,旋转,洒下一圈红色光晕。
光晕笼罩之处,景物开始重叠——现实的岩壁,虚幻的亭台,记忆中的苗寨竹楼,想象中的海外仙山。所有影像叠加在一起,形成一个逻辑混乱、时空错位的“夹缝”。
红玉拽着杨文跳进光晕。
在他们身影消失的刹那,三只晶体手臂扫过刚才站立的位置,扑了个空。
球体内部的嗡鸣声变得尖锐,带着明显的困惑。
它“看”着那片光晕区域,那里没有任何热信号、能量波动或物质痕迹。就像两个人凭空消失了——不是隐形,而是从这个维度的因果链中被暂时抹除。
这超出了它的理解范畴。
球体表面画面疯狂闪烁,试图分析、解构、重新建模。但蜃楼术的本质不是科学,是玄学;不是规则,是例外。
在它有限的认知框架里,例外等于错误。
而错误需要被纠正。
球体开始剧烈震颤,更多手臂从内部伸出,八只、十只、十二只……它们不再追逐具体目标,而是开始无差别地拍打地面,摧毁一切,试图用暴力手段消除这个“错误”。
陨坑边缘山崩地裂。
而此刻,在血遁制造的蜃楼夹缝中,红玉和杨文正经历着另一种恐怖。
他们站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长廊里。左侧墙壁是观星台的青砖,右侧却是苗寨的竹编,脚下地面时而是石板,时而是泥土,头顶交替出现木质横梁和星空。
有声音在回荡,但不是来自外界:
“四月十一……亥时……”
“锚点必须……抹除……”
“林羽……快……”
那是他们的记忆碎片,被夹缝搅碎又重组。
红玉单膝跪地,七窍都在渗血。蜃楼术的反噬开始了,她能感觉到生命力在流逝,像沙漏里的沙。
杨文扶住她:“这个状态能维持多久?”
“最多……一炷香。”红玉咬牙,“然后我们会被‘吐’回现实,位置随机。可能还在陨坑边,可能在十里外,也可能……”
也可能永远卡在夹缝里,成为游荡的残影。
但她没说出来。
杨文沉默片刻,从怀里摸出最后几样东西:一小包干粮,一个水囊,还有那本他随身携带的、写满推演笔记的册子。
“如果出不去了,”他把册子塞给红玉,“把这个交给林羽。里面有三年来所有的观测数据,还有我对‘大置换’起源的猜测。”
“你——”
“我是累赘。”杨文平静地说,“不会武功,不懂法术,只有一点算学本事。你一个人,也许还能撑到林羽赶来。”
红玉盯着他,突然笑了,笑得咳出血沫:“杨文啊杨文……你以为我是为什么从苗疆跑到京城,跟着你们干这种掉脑袋的事?”
杨文愣住。
“不是因为林羽,也不是因为什么天下苍生。”红玉擦掉嘴角的血,“三年前大置换那天,我阿姊正在西山采药。她再也没回来。官府说是坠崖,但我知道不是——她消失的地方,就是现在的陨坑。”
她撑着墙壁站起来,眼中血色未退,却亮得惊人:“我要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。我要知道她去了哪里。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,就算变成那种晶体怪物,我也要亲手给她一个解脱。”
“所以你不能死。”她抓住杨文衣领,“你的算学,你的推演,是唯一可能找到答案的东西。现在,给我算——算出血遁术最可能的出口方位。我们要在能量耗尽前,落到一个安全的地方。”
杨文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血、眼神却像刀锋的女子,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林羽总说,红玉是他们三人中最坚韧的那个。
他深吸一口气,接过册子,撕下空白页,咬破手指开始演算。
血为墨,念为引。
在现实与虚幻的夹缝中,在时间与空间错位的长廊里,一个书生用最原始的方式,计算着唯一的生路。
而此刻,林羽正从护城河爬上岸,浑身湿透。
他回头看了一眼京城方向。观星台在晨雾中只剩模糊轮廓,但能看见台周围多了许多火把光点——赵王府的人还在搜查。
竹简在怀里安静下来,不再发热。
这反而让林羽更不安。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。
他辨认了一下方向,向西山狂奔。怀中的传讯蛊仍然毫无反应,这意味着红玉和杨文那边要么距离太远,要么……
要么已经出事了。
距离四月十一亥时,还有三天。
但林羽有种预感:他们连今天都未必能安然度过。
晨光彻底铺满大地时,他看见了西山群峰。也看见了陨坑上空,那个巨大的、反射着诡异光芒的晶体球体。
以及球体周围,如触须般舞动的十二只手臂。
林羽停下脚步,呼吸停滞。
虚云子错了。
所有人都错了。
这不是“即将”实体化。
它,已经来了。
(第三十二章完,待续)
【注:本章完成场景切换,全面展现西山线的突发危机。红玉施展禁术“血遁·蜃楼”将紧张感推向高潮,同时揭示其个人动机——寻找三年前在西山失踪的阿姊,使角色更有层次。杨文在绝境中的演算为后续脱困埋下伏笔。林羽线暂时收束,以目睹陨坑惊变作结,为下章三方汇合作准备。赵王府势力虽未直接介入西山线,但其对观星台的封锁切断了林羽后路,形成“前有怪物,后有追兵”的绝境。下章需解决血遁术的脱困机制,展现林羽如何接近被晶体球体封锁的陨坑,并揭示“跃迁信号二”中第二个存在的真面目——是敌是友?是否为红玉阿姊的线索?同时需交代虚云子在观星台的命运,以及赵王府势力对维度知识的掌握程度。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