寅时三刻,晨光未透,紫禁城却已苏醒。
林羽换上那身青衫,腰间挂上“礼部稽核”的令牌,混在第一批入宫的官员队伍中。守门的禁军仔细查验牙牌,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——昨夜他在脸上做了些手脚,用特制的树胶改变了颧骨轮廓,又添了几笔皱纹,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。
“礼部司务厅书办,刘顺。”林羽递上伪造的文书,声音嘶哑。
禁军对照名录,点了点头:“进去吧,莫乱走。”
穿过午门,眼前豁然开朗。太和殿前的广场上,宫人们正忙碌地铺设红毡、悬挂彩灯。远处,教坊司的乐师已在殿侧就位,调试着编钟与笙箫。
林羽没有停留,按着记忆中的布防图,向偏殿方向走去。按照流程,各地贡品将在辰时前陈列于偏殿,待皇帝御览后再移至太和殿展示。
偏殿外守卫森严,不仅有两队禁军持戟而立,更有四名锦衣卫按刀巡视。林羽出示令牌,一名礼部的主事从殿内走出。
“刘书办?怎么没见过你?”主事年约五旬,眼神狐疑。
林羽躬身:“下官新调入司务厅,王侍郎命我来核对江南贡品名录,恐有疏漏。”
这借口是他精心设计的——礼部右侍郎王锡爵确实是个谨慎之人,且昨日因旧疾复发未到衙门,无人能立即核实。
主事将信将疑,但还是放行了:“快些,辰时二刻前必须完事。”
偏殿内,珍宝琳琅。三尺高的白玉观音宝相庄严,二十张紫貂皮叠放如锦,苏绣、蜀锦、景德瓷、宣德炉……天下奇珍汇聚于此。但林羽的目光直接投向陈列中央的一个紫檀木盒。
盒盖微启,露出一角锦缎。按照王士洲昨夜所言,那枚藏有名单的玉佩,应当就在此处。
他缓步上前,假装核对清单,手指却在木盒边缘轻轻摸索。果然,盒底有个暗扣。正要打开,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。
“刘书办核对得如何了?”
林羽手一抖,险些碰翻旁边的一尊琉璃盏。他迅速转身,只见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不知何时站在殿柱旁,眼神如鹰。
“回公公,已核对大半,无有差池。”林羽低头。
老太监缓步上前,目光在紫檀木盒上停留片刻:“这盒中之物,乃苏州织造进献的羊脂白玉佩,据说由陆子冈亲手雕琢。刘书办可要仔细查验?”
语气平静,但林羽听出了一丝试探。他抬起头,看到老太监腰间悬着的牙牌——司礼监随堂太监,李恩。
正是王士洲提到的“李公公”。
“下官不敢。”林羽后退半步,“陆大师的手艺,天下无双,岂容下官这等微末吏员品评。”
李恩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会儿,忽然道:“咱家看你面生,新来的?”
“是,调任不足十日。”
“难怪。”李恩点点头,“宫里的规矩多,多看少说,总是没错的。”
言罢,他转身离去,步履无声。
林羽望着他的背影,冷汗已湿透内衫。刚才那一瞬,他几乎确定李恩察觉了什么。是伪装有破绽?还是言行不合规矩?
他深吸一口气,知道时间不多了。辰时将至,皇帝将先来偏殿御览贡品,届时所有人等都需退避。
必须现在拿到玉佩。
林羽再次靠近紫檀木盒,这次不再犹豫,手指轻按暗扣。盒盖无声弹开,锦缎上,一枚温润白玉佩静静躺着。他迅速拿起,对着窗外透入的晨光观察。
玉佩正面雕着“万寿无疆”四字,背面是松鹤延年图。雕工确实精湛,但看不出任何异常。林羽翻转玉佩,在侧面发现了一道极细的接缝——若非特种兵的眼力,绝难察觉。
他用指甲抵住接缝,轻轻一撬。
玉佩竟从中分开,薄如蝉翼的两片白玉之间,夹着一张寸许见方的绢纸。
林羽的心跳陡然加速。他展开绢纸,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七个名字:
郑国泰
郑承恩
姜淮
陈汝忠
王名世
邢尚智
卢受
每个名字后面,还标注着官职、籍贯,以及一行小字:“结交内侍,交通藩王,图谋储位”。
林羽瞳孔收缩。这七人中,郑国泰、郑承恩是郑贵妃的兄弟,其余五人也皆是郑氏一党的核心成员。而最后那行指控——“图谋储位”,在万历朝是足以诛九族的大罪。
果然,名单针对的是郑贵妃一党。
但为何要借寿辰之机发难?林羽思忖片刻,突然明白了——今日万邦来朝,宗室藩王齐聚,若在此场合揭露郑氏“交通藩王”,便能将案子坐实,且让皇帝无法回护。
好一着狠棋。
他将绢纸重新叠好,却并未放回玉佩,而是塞入怀中。接着,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空白绢纸,折叠成同样大小,放入玉佩夹层,扣合。
刚做完这一切,殿外传来钟鼓声——辰时正,皇帝起驾。
林羽迅速退出偏殿,混入正在列队的官员中。远远地,他看到一队仪仗从乾清宫方向而来,明黄色伞盖下,万历皇帝朱翊钧端坐步辇之上。
这是林羽第一次见到这位历史上有名的皇帝。三十出头的年纪,面容清癯,目光沉静,头戴翼善冠,身穿十二章龙袍。与史书中那个“怠政”“贪财”的形象不同,此时的万历眼神锐利,自有一股帝王威仪。
皇帝身后,跟着内阁诸臣。为首者年近花甲,面容和煦,正是首辅申时行。他步履稳健,与身旁的次辅许国低声交谈,神情从容。
林羽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。他看到了周文渊——这位礼部郎中今日一身簇新官服,跟在礼部尚书身后,神色恭谨。也看到了杨文远——他竟穿着一身锦衣卫千户的服饰,按刀侍立在仪仗外侧。
原来如此。林羽心中冷笑。杨文远果然是锦衣卫的人,难怪能自由出入北镇抚司,又能深夜拜访王士洲。
皇帝在偏殿前下辇,众臣跪迎。万历缓步入殿,申时行、许国等重臣紧随其后。约莫一刻钟后,皇帝含笑而出,显然对贡品十分满意。
“众卿平身。”万历的声音温和,“移驾太和殿。”
大典正式开始。
林羽随着人流前往太和殿广场。按照品级,他这等“书办”只能站在最外围,但这正合他意——便于观察,也便于脱身。
太和殿前,百官按文东武西列班。教坊司奏起《万岁乐》,声震云霄。万历皇帝升座,接受宗室、藩王、百官朝贺。
“吾皇万岁,万岁,万万岁——”
山呼声中,林羽的目光却锁定了两个人:申时行,以及站在武官队列中的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。
骆思恭身旁,一个身材瘦削、目光如隼的中年男子按刀而立——应该就是北镇抚司镇抚使沈鲤。
一切都如昨夜推测:申时行与沈鲤联手,借寿辰之机发难郑党。
但林羽怀中的那份名单,已经调包。申时行的人何时会发现?发现后会如何应对?
他正思忖间,忽见一名小太监匆匆走到李恩身旁,低语几句。李恩脸色微变,目光迅速扫过全场,最终落在了林羽这个方向。
林羽心中一凛,知道玉佩被调包的事可能已被察觉。他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半步,隐入身后官员的阴影中。
朝贺仪式继续。接下来是藩王献礼、外国使节朝拜,一套礼仪繁琐而冗长。日头渐高,已近午时。
就在司礼监太监高喊“赐宴——”的瞬间,异变突生。
武官队列中,突然有一人冲出,扑倒在御阶前,高声哭喊:“陛下!臣有死罪要奏!”
全场哗然。
林羽定睛看去,那人竟是郑国泰——名单上的第一人。
万历皇帝眉头微皱:“郑卿何事?”
郑国泰叩头流血:“臣弟承恩,勾结妖人,私造谶书,妄议储位!臣管教无方,罪该万死!”
此言一出,满朝震惊。
林羽愣住了。这完全出乎他的预料——郑国泰竟然主动揭发自己的弟弟?这是苦肉计,还是……
他猛地看向申时行。只见这位首辅面色如常,但林羽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讶异。
不对,这不是申时行的安排。
那就是……
“带郑承恩。”万历的声音冷了下来。
郑承恩被两名锦衣卫押上,面如死灰。他怀中跌出一本册子,沈鲤拾起,呈递御前。
万历翻开,脸色渐渐阴沉。良久,他将册子重重摔在御案上:“好啊……好一个‘日月重开大统’!”
这句话如惊雷炸响。林羽虽不知册子内容,但听这字句,便知涉及谋逆。
“陛下明鉴!”郑承恩瘫倒在地,“此书……此书乃他人伪造,栽赃陷害啊!”
“陷害?”万历冷笑,“那这册子上的笔迹,如何解释?”
“臣……臣不知……”
“你不知?”万历站起身来,目光如刀,“那朕告诉你——这字迹,与三年前你呈给郑妃的家书,一般无二!”
全场死寂。
林羽突然明白了。这不是申时行的局,而是……皇帝的局。
万历皇帝借寿辰之机,亲自出手清理郑党。那本所谓“谶书”,恐怕早就准备好了,只等今日发难。而申时行与沈鲤的谋划,皇帝很可能早就知晓,甚至默许——因为他们的目标一致。
好一个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。
“陛下!”郑国泰再次叩头,“臣弟罪该万死,然此事实系受人蛊惑!臣有人证物证,证明背后主谋另有其人!”
万历眯起眼睛:“谁?”
郑国泰抬头,目光直指文官队列:“礼部郎中,周文渊!”
又是一阵哗然。
周文渊脸色惨白,出列跪倒:“陛下,臣冤枉!”
“冤枉?”郑国泰从怀中取出一封信,“此乃周文渊与臣弟往来书信,其中提及‘联络藩王,共举大事’!请陛下御览!”
信被呈上。万历看后,沉默良久。
“周文渊,你有何话说?”
周文渊颤抖着抬起头,却没有辩解,反而惨笑一声:“陛下圣明……臣,无话可说。”
这反应出乎所有人意料。林羽眉头紧锁——周文渊为何不辩?是知道辩无可辩,还是……
他的目光与杨文远相撞。这位锦衣卫千户面无表情,但林羽看到他的手,正缓缓按向刀柄。
不对,还有变数。
“既已认罪……”万历正要下旨,忽听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一个浑身是血的太监踉跄闯入,扑倒在地:“陛下……不好了!慈庆宫走水!太子、太子殿下被困火中!”
“什么?!”万历霍然起身。
太和殿前顿时大乱。
林羽趁乱后退,迅速离开广场。但他没有出宫,而是转向另一个方向——文渊阁。
刚才那一瞬间,他看到了申时行的眼神。那不是震惊,不是担忧,而是一种……如释重负?
慈庆宫失火,太子被困——这太巧了。
巧得像是有人故意制造混乱,以中断这场朝会。
林羽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:莫非申时行早就料到皇帝会亲自出手?莫非今日的一切,包括郑国泰的“揭发”,都在他的算计之中?
而那份名单……他摸了摸怀中的绢纸。
如果皇帝的目标是郑党,申时行的目标又是什么?仅仅是配合皇帝吗?
不对。一个能在张居正死后稳住内阁、执掌朝政十余年的人,绝不会如此简单。
林羽加快脚步。他需要找一个地方,静下心来,重新梳理这一切。
但刚拐过文渊阁的墙角,一道寒光直刺面门。
他侧身闪避,战术刀已握在手中。
袭击者蒙着面,但那双眼睛,林羽认得——
是杨文远。
“你果然不简单。”杨文远的声音冰冷,“那份名单,在你身上吧?”
林羽不答,摆出格斗架势。
“交出来,可免一死。”
“若我不交呢?”
“那便看看,是你的刀快,还是我的剑利。”
话音未落,剑光再起。
文渊阁外,两名当世高手,在这紫禁城的角落,展开了生死搏杀。
而太和殿前的混乱,才刚刚开始。
(第十九章章 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