寿辰前一日,京城的紧张气氛已如拉满的弓弦。
林羽晨起时,发现货栈外的巷口多了两个卖炊饼的摊贩——姿势僵硬,眼神飘忽,显然是盯梢的生手。他不动声色地从后窗翻出,绕了三里巷弄,确认甩掉尾巴后,来到城西一处僻静的茶馆。
这茶馆有个特别之处:二楼雅间有一扇小窗,正对着一处府邸的侧门。而那府邸的门匾上,赫然写着“申府”两个鎏金大字。
申时行的府邸。
林羽要了最角落的雅间,一壶龙井,几碟点心,看似悠闲品茗,实则目光从未离开那扇朱漆侧门。
选择申时行作为突破口,是林羽深思后的决定。既然周文渊背后可能是北镇抚司,杨文远身份成谜,那么直接调查这两位无异于与虎谋皮。而申时行作为内阁首辅,位高权重,行事反而更需顾忌朝野耳目——这意味着他的行踪虽然隐秘,却必然遵循某种规律,且身边的防护更多在明处而非暗处。
更重要的是,林羽昨夜在《邸报汇编》中看到一则不起眼的消息:三日前,申时行染了风寒,告假三日未上朝。今日是最后一日假期,按惯例,申府午后会有大夫前来诊脉。
果然,未时三刻,一顶青呢小轿停在申府侧门。轿中下来一位背着药箱的老者,门房恭敬引路。半刻钟后,又有一人匆匆而来——此人头戴方巾,身着深蓝直裰,看似寻常文士,但腰间悬挂的牙牌在阳光下闪过一抹光。
林羽眼神一凝。牙牌的形制他认得,那是六品以上官员才能佩戴的“出入禁中”牌。
那人叩门,低声与门房说了几句,随即被引入府中。门关闭的瞬间,林羽看清了那人的半张侧脸——约莫三十许,面白无须,眉头紧锁。
他迅速在记忆中搜索这张面孔。昨日在醉仙楼,吴文清那群官吏中,似乎有此人?不,年纪对不上。那是在哪里……
突然,他想起来了。三天前的清晨,他在周府外监视时,曾见过此人从周府后门匆匆离去,当时还以为是周文渊的幕僚。
周府的人,持有出入禁中的牙牌,现在又进了申府。
这条线索如一道闪电,瞬间照亮了部分迷雾。
林羽端起茶杯,水温已凉,他却不以为意,大脑飞速运转。周文渊一个五品郎中,手下的人却能自由出入首辅府邸,这意味着什么?要么此人是双面暗桩,要么周文渊与申时行之间,有着远超表面的联系。
太阳西斜,申府侧门再开。那文士模样的人快步走出,神色比来时更加凝重。他没有乘轿,而是步行离开,方向是皇城。
林羽丢下茶钱,悄然跟上。
黄昏的京城街道人来人往,为跟踪提供了绝佳掩护。那人显然心事重重,并未留意身后。他穿过三条街巷,最终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胡同——百花胡同。
林羽记得这条胡同。这里多是中小官员的宅邸,不算显贵,但清静雅致。那人停在胡同中段一户门前,左右张望后,推门而入。
门关上前,林羽瞥见了门楣上的一块小匾:听雨斋。
他退到胡同口的茶摊,要了碗大碗茶,与摊主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。
“老丈,这百花胡同住的可都是清贵人?”
摊主是个健谈的老汉,一边擦拭茶碗一边道:“可不嘛!都是读书人,翰林院的、国子监的、还有各部的小老爷们。喏,您问的那家——”他指了指听雨斋,“住的是王先生,名士洲,在翰林院做编修,学问好着哩!”
王士洲。林羽记下这个名字。
“王编修常有人来访么?”
“不多,王先生好静,平日闭门读书。不过这几日倒是有几位客人,都像是官面上的人……”老汉压低了声音,“昨儿个傍晚,还有个穿飞鱼服的来过!”
飞鱼服,锦衣卫。
林羽心中一震。翰林院编修,与锦衣卫往来,又出入申府……这个王士洲,绝不简单。
夜色渐浓,林羽离开茶摊,却没有回货栈,而是绕到听雨斋后巷。宅子不大,一进院落,后墙不高。他等街面安静后,轻身翻入。
院内静悄悄的,只有西厢房亮着灯。林羽贴墙靠近,舔湿窗纸,戳开一个小洞。
屋内,王士洲正与一人对坐。那人背对窗户,但从衣着看,正是白天进入申府之人。
“……首辅之意,明日的仪程绝不能改。”王士洲的声音低沉,“暖阁的布置,须按原计划。”
“可是,北镇抚司那边……”背坐之人语气犹豫。
“沈镇抚那里,首辅自有交代。你只需办好你的事——明日辰时三刻,那份礼单必须送到御前,经李公公的手。”
李公公?林羽皱眉。宫里姓李的太监不少,但能在御前递送礼单的,恐怕只有司礼监的那几位。
“下官明白。只是……”那人转过身,灯光照亮了他的脸——正是白天那人,“下官担心,周郎中期瞒此事,若事后追究……”
“周文渊?”王士洲冷笑一声,“他不过是个幌子。北镇抚司沈大人亲自布局,首辅默许,此事已成定局。至于周文渊……事成之后,他自会明白自己的位置。”
林羽屏住呼吸。这番话信息量巨大:申时行与北镇抚司镇抚使沈鲤联手布局,周文渊只是明面上的棋子,而真正的关键,似乎在于明日要送到御前的一份礼单。
什么样的礼单,需要首辅和锦衣卫联手布局?
“那份‘贺礼’,真的万无一失?”那人又问。
王士洲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,倒出一样东西。林羽凝目看去,那是一枚玉佩,玉质温润,雕工精细,即使在昏暗灯光下也流转着淡淡光泽。
“羊脂白玉,苏州陆子冈亲手所雕。”王士洲的声音带着一丝得意,“表面是贺寿祥瑞,内里……藏着一份名单。”
名单!
林羽的心跳漏了一拍。他瞬间想到了很多——党争、陷害、清洗……明代官场,一份恰到好处的“名单”,往往能掀起腥风血雨。
“名单上有谁?”那人声音发颤。
“不该问的别问。”王士洲收起玉佩,“你只需知道,明日之后,朝堂气象将焕然一新。那些冥顽不灵、阻挠新政的,都将……退位让贤。”
新政?林羽脑海中迅速掠过史书片段。万历年间,张居正死后,改革派与保守派斗争激烈。申时行作为张居正提拔的官员,虽以调和著称,但若真有一份名单,那意味着一场针对政敌的清洗即将开始。
而寿辰庆典,皇帝御前,众目睽睽——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。一份“偶然”发现的名单,可以轻易地扣上“结党营私”“图谋不轨”的帽子。
就在这时,前院忽然传来叩门声。
王士洲脸色微变,迅速收起玉佩,示意那人躲入屏风后,自己整理衣袍,前去开门。
林羽趁机退到阴影中,翻墙而出。他刚落地,就听见院内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:
“王编修,深夜叨扰,见谅。”
是杨文远。
林羽没有停留,迅速消失在夜色中。但他记住了王士洲藏玉佩的位置——书案左侧的暗格。
回货栈的路上,林羽的思绪如潮翻涌。
申时行、沈鲤、周文渊、王士洲、杨文远……这些人物如同散落的珠子,而那份名单,就是串联它们的线。
但还有一个关键问题:名单上究竟是谁?申时行要清除的政敌是谁?保守派的领袖人物不少,但谁值得首辅与锦衣卫联手布局?
以及,杨文远在这个局中,扮演什么角色?他是申时行的人,还是另一股势力?
更让林羽警惕的是,王士洲提到“北镇抚司沈大人”。沈鲤,字仲化,万历朝有名的锦衣卫头目,史载其“性严毅,善刺探”。这个人物的加入,让整个阴谋的凶险程度上升了数级。
回到货栈房间,林羽没有点灯。他坐在黑暗中,梳理着所有线索。
明日,万历皇帝寿辰,百官朝贺。
届时,会有一份特殊的“贺礼”——一枚藏有名单的玉佩,经由司礼监太监之手,送到御前。
名单一旦公开,必将引发朝堂震动。而布局者,很可能是首辅申时行与锦衣卫镇抚使沈鲤。
周文渊是明面上的执行者,王士洲是联络人。
杨文远……目的不明,但显然也在关注此事。
那么,自己能做什么?
直接揭穿?无凭无据,且对手是当朝首辅和锦衣卫头目,无异于以卵击石。
置身事外?但自己已卷入太深,周文渊、杨文远都不会放过自己。
林羽的手无意识地摸向腰间的战术刀。冰凉的刀柄让他冷静下来。
特种兵的任务,从来不是在绝对优势下作战,而是在绝境中寻找生机,在不可能中创造可能。
他走到窗边,望向皇城方向。夜色中的紫禁城灯火辉煌,那是明日庆典的舞台,也是风暴的中心。
突然,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击中他。
如果……那份名单,不是申时行想要的呢?
如果名单上的人,并非申时行的政敌,而是……
林羽迅速回到桌前,就着微弱的月光,用炭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名字:郑贵妃。
万历皇帝最宠爱的妃子,皇三子朱常洵的生母,在太子之争中与文官集团势同水火。如果名单上的人是郑贵妃一党,那么整个局的意义将完全不同——这不是新政与保守之争,而是外廷文官与内廷宠妃的权力博弈。
而申时行作为文官领袖,打压郑贵妃势力,完全说得通。
但沈鲤呢?锦衣卫为何要卷入后宫之争?
除非……皇帝默许。
林羽笔尖一顿。是了,万历皇帝虽然宠爱郑贵妃,但也深知外戚干政之害。借寿辰之机敲打郑氏一党,同时不亲自出面,由首辅和锦衣卫操办——这符合帝王心术。
如此,一切就说得通了。
但还有一个疑点:周文渊在这个局中,真的只是棋子吗?他深夜密会北镇抚司,真的是在执行申时行的命令?
以及杨文远——他若是申时行的人,为何要警告自己“勿信周郎”?他若是对立方,又为何深夜拜访王士洲?
谜团依然存在,但主线已渐渐清晰。
林羽吹掉纸上的炭灰,将纸片烧成灰烬。
明日,他将主动入局。
但不是作为棋子,而是作为……那个掀翻棋盘的人。
他需要做的,是在那份名单曝光之前,拿到那枚玉佩,看清名单上的名字。
然后,决定如何处置。
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,已是三更。
距离寿辰庆典,还有五个时辰。
林羽和衣躺下,闭上眼睛。他需要休息,哪怕只有一个时辰。
黑暗中,他的嘴角微微上扬。
明日,紫禁城,君臣齐聚,万邦来朝。
而一场好戏,即将开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