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羽在巷口站了许久，直到更夫敲过三更的梆子。
夜风确实很冷，但他心头的寒意并非来自天气。杨文远的话像一枚楔子，牢牢钉进他这些日子以来建立起的认知中。周文渊温文尔雅的面孔，与杨文远蒙面巾上方那双锐利的眼睛，在他脑海中反复交替。
“两个人都不可信。”
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判断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粗糙的缠布。这是他从现代带来的唯一一件“纪念品”——一把多功能战术刀，在这个时代经过重新锻造，看起来不过是一把形制奇特的短刃。
作为特种兵，林羽受过最严格的侦察与反侦察训练。他退后两步，背靠墙壁，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四周的屋顶、窗棂、阴影角落。确定无人监视后，他才转身，却不是朝着周府的方向，而是往相反的一条窄巷走去。
半个时辰后，林羽出现在城南的一处荒废小院。
这是他穿越后不久就秘密布置的“安全屋”。院中有口枯井，井下侧壁被他挖出了一个仅容一人的藏身洞，里面存放着干粮、清水、几套粗布衣裳，还有他这些日子偷偷搜集的一些东西：一张粗糙的京城示意图，几份过期的邸报，一枚从周府书房“借”来的铜制令牌。
林羽点燃油灯，昏黄的光照亮了井下空间。他摊开那张手绘的地图，目光落在皇城的位置。
“陛下寿辰，自见分晓。”
杨文远的话中，最确凿的信息就是时间——三天后，万历皇帝的寿辰。
林羽回忆着自己这几个月来了解的明朝历史知识。万历皇帝朱翊钧，十岁登基，如今已在位……他快速计算着，应该是万历十五年左右。这位皇帝以“不上朝”闻名史书，但此时的万历尚不到三十岁，还未完全沉溺于后宫。
寿辰庆典，百官朝贺，京城守卫必然加强，但同时也会出现诸多变数——人员流动剧增，各方势力汇聚，正是阴谋布局的最佳时机。
“周文渊到底想做什么？”林羽自言自语。
这位将他从街头救起、给予庇护的周大人，表面上是礼部一名不甚起眼的郎中，但林羽早已察觉此人背后不简单。周府的书房常有陌生客人深夜来访，周文渊偶尔会消失一两天，回来后只轻描淡写说“去城外访友”。
而杨文远——林羽只见过他两次，两次都是蒙面出现。第一次是警告他“勿信周郎”，第二次就是今晚。
林羽从角落取出一个小布包，里面是几片碎纸。这是他某次在周文渊书房外，趁仆从不注意时，从废纸篓中捡出的。纸上字迹残缺，但能拼凑出一些信息：“北镇抚司……查……贡品……异动……”
北镇抚司，锦衣卫的下属机构。
林羽的瞳孔微微收缩。如果周文渊与锦衣卫有牵连，那么一切就更加复杂了。锦衣卫在万历年间虽不如洪武、永乐时期权势熏天，仍是令人闻之色变的特务机构。
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响动。
林羽瞬间吹灭油灯，战术刀已握在手中，身体贴向井壁阴影。特种兵的训练让他的感官远比常人敏锐——那是靴底轻轻摩擦瓦片的声音，有人在屋顶。
不止一人。
他屏住呼吸，心跳却平稳如常。越是危险时刻，他越是冷静。这是无数次实战淬炼出的本能。
瓦片上的脚步声停了，似乎在观察。
林羽计算着距离、角度、可能的进攻路线。井下的位置易守难攻，但若对方使用烟熏或直接封井，便是死局。他必须主动出击。
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陶罐——这是他按照记忆中的配方自制的简易烟雾弹，主要成分是硝石、硫磺和一些这个时代能找到的草药粉末。效果远不如现代军用品，但制造混乱足够了。
就在这时，屋顶传来低语，声音模糊，但林羽捕捉到了几个字：“……不在此处……撤……”
脚步声再次响起，渐渐远去。
林羽又等了约一刻钟，确定人已离开，才重新点燃油灯。他脸上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，只有深深的思索。
这些人是谁派来的？周文渊？杨文远？还是第三方势力？
他迅速收拾东西，将最重要的几件物品塞入怀中，其余就地掩埋。这个安全屋已经暴露，不能再用了。
离开小院前，林羽最后看了一眼夜空。乌云依旧密布，但东方天际已透出一丝极淡的灰白。
黎明将至。
他压低斗笠，融入尚未完全苏醒的京城街巷。脑海中，一个计划逐渐成形。
既然双方都在布局，那他就做那个意外——既不信周，也不从杨，而是按照自己的方式，去看清这场棋局的真相。
首先，他需要一份寿辰庆典的详细安排。其次，他要查清楚周文渊与北镇抚司到底有何关联。最后，他得找到杨文远的真实身份。
三件事，三天时间。
林羽在晨曦微露中拐进一条早市刚刚开张的街道，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前，他用两文钱买了三个肉包，一边吃一边观察着往来行人。
一个挑着菜担的老农，一个赶着驴车送炭的汉子，几个行色匆匆的小吏……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一个身穿青色官服、腰间佩着牙牌的中年人身上。那人的官服补子上绣的是鸂鶒——七品文官，多半是某个衙门的书办或主事。
林羽几口吃完包子，抹了抹嘴，自然地跟了上去。
特种兵的跟踪技巧在这个时代几乎降维打击。他始终与目标保持三到五个行人的间隔，时而驻足看摊贩的货物，时而假装系鞋带，目光却从未离开那个青色身影。
那人最终走进了一条相对清净的街道，在一座门楣上挂着“典籍厅”匾额的衙署前停下，与门房说了几句，便走了进去。
林羽在对面的茶摊坐下，要了一碗粗茶。
典籍厅，隶属礼部，掌管文书档案、仪制典籍。寿辰庆典的流程安排、宾客名单、安保布置……这里必定有相关记录。
“掌柜的，这典籍厅平日忙吗？”林羽状似随意地问。
茶摊掌柜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，一边擦着桌子一边答话：“忙！特别是这几日，陛下万寿，礼部上下都忙得脚不沾地。您瞧，天没亮就有人来上值了。”
林羽点头，抿了口茶，苦涩的味道让他精神一振。
接下来的两个时辰，他看似悠闲地喝茶，实则将典籍厅的人员进出、换岗时间、侧门位置、围墙高度等细节一一记在心中。同时，他也注意到，每隔一段时间，就有锦衣卫装束的人从街角经过，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典籍厅大门。
黄昏时分，林羽离开茶摊，在城中绕了几圈，确认无人跟踪后，来到城西一处嘈杂的客栈。
他要了一间二楼临街的房间，关上房门，从怀中取出炭笔和纸，开始绘制典籍厅的简易平面图和巡逻时间表。
夜晚降临，京城华灯初上。
林羽换上一身深蓝色短打，将战术刀绑在小臂内侧，脸上用炭灰做了简单伪装。子时二刻，他如鬼魅般翻出客栈窗户，沿屋脊疾行。
典籍厅的守卫果然比白天森严，但仍有漏洞——后院有一处堆放杂物的角落，围墙外恰好有棵老槐树，枝叶伸入院内。
林羽如猿猴般攀上槐树，观察院内情况。两名守卫正在廊下打盹，更夫刚刚敲过三更的梆子。
他等待时机，直到一阵夜风刮过，卷起落叶沙沙作响的瞬间，轻盈落地，悄无声息地滚入阴影中。
典籍厅内部比他想象的大，房间众多。林羽凭借白天的观察，判断档案库房应该在后院东侧——那里窗户窄小，门上有铜锁，且外墙无明显标记，符合存放重要文书的特点。
他避开两拨巡逻的守卫，来到库房外。锁是常见的铜挂锁，对他而言形同虚设。他从发髻中取下一根特制的细铁签——这是他用废箭头改造的开锁工具，几秒后，锁簧轻响，门开了。
库房内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墨汁的味道。一排排木架上堆满了卷宗，按照年份和部门分类。林羽快速扫视，找到了“万历十五年·典仪”的架子。
寿辰庆典的筹备文件果然在此。他抽出最厚的一卷，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快速翻阅。
流程、席位、贡品清单、禁军布防图……突然，他的手指停在了一页纸上。
那是一份附加的安保人员调配名单，末尾的批复签字，是一个他熟悉的字迹——周文渊。
职位一栏写着：协理寿典安保事。
林羽的眼神冷了下来。周文渊一个礼部郎中，为何会参与寿典安保的协调？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职权范围。
更让他在意的是，名单中标注了几处“特别关照”的区域，其中一处是庆典上贡品陈列的偏殿，另一处则是皇帝更衣休息的暖阁。
而这两处区域的额外守卫，均来自“北镇抚司抽调”。
林羽将这份文件的内容牢牢记在脑中，然后将卷宗放回原处，不留痕迹地退出库房，重新锁好门。
就在他准备按原路返回时，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廊庑另一头传来。
林羽立即闪身躲入一架屏风后，屏住呼吸。
来者不是守卫——脚步轻盈而规律，显然是训练有素之人。那人停在库房门口，似乎检查了一下门锁，然后转身离开。
借着廊下灯笼的光，林羽看清了那人的侧脸。
杨文远。
没有蒙面，穿着一身寻常的深色便服，但腰间佩着一柄剑。他在库房门口停留了片刻，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，然后快步离去，方向是典籍厅的内衙。
林羽心中震动，但强行压下立即跟踪的冲动。他等待了数十个呼吸，确认无人后，才悄然离开。
回到客栈房间时，已是四更天。
林羽脱下夜行衣，用冷水洗了把脸，坐在窗前梳理今夜所得。
周文渊确实与北镇抚司有关联，且深度参与了寿典安保。杨文远深夜潜入典籍厅，目的显然也是那些文件——他是在调查，还是在确认自己的布局？
两人似乎都在为三天后的寿辰做准备，但立场不明，目的成谜。
林羽摊开纸，写下几个关键词：寿典、贡品、暖阁、北镇抚司、周文渊、杨文远。
他在“贡品”和“暖阁”之间画了一条线。贡品陈列的偏殿，皇帝更衣的暖阁——这两处被特别标注的地点，会不会是某个行动的关键？
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白，远处传来鸡鸣。
林羽吹熄油灯，和衣躺下。他需要休息，哪怕只有一两个时辰。明天，他还有更多事要做。
闭眼前，他最后想到的是穿越前教官常说的一句话：“在情报不足时，最好的策略不是猜测敌人意图，而是控制自己能控制的变量。”
他能控制的变量是什么？
首先，活着。其次，在寿典当天，出现在关键位置。
至于真相——他睁开眼睛，望着逐渐亮起的窗纸。
真相会自己浮出水面，在棋手们自以为掌控一切的时候。
而他要做的，就是在那一刻，成为那个打破棋盘的人。
（第十七章 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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