烛火跳动,将两人的影子投在书房的墙壁上,像两尊对峙的雕像。
林羽看着周文渊的眼睛,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慌乱或躲闪。但周文渊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,眼神坦然而深邃。
“林兄,坐。”周文渊示意窗边的茶案,自己先走了过去。
林羽缓步跟上,在茶案对面坐下。周文渊娴熟地开始煮茶,水汽氤氲,茶香弥漫,一切仿佛与往常无异。
“江南之行,辛苦林兄了。”周文渊将一盏茶推到林羽面前,“可有所获?”
林羽端起茶盏,没有喝:“查到了玉佩的出处,也查到了...一些往事。”
“哦?”周文渊神色不变,“什么往事?”
“关于二十年前,江南李氏的往事。”林羽缓缓道,“关于一个叫‘仙鹤会’的秘密组织,关于十二枚玉佩,和十二个身份显赫的成员。”
周文渊煮茶的手微微一顿,但很快恢复如常:“林兄果然厉害,这么短时间,竟查得如此深入。”
“公子过奖。”林羽盯着他,“在下还查到,仙鹤会要在陛下寿辰时有所动作。具体是什么,尚未查明。”
周文渊放下茶壶,抬眼看向林羽:“林兄以为,我对此事知道多少?”
“在下不敢揣测。”林羽道,“只是那手记上,写着公子的大名。”
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。
周文渊忽然笑了:“林兄,你可知道,为什么我会将你从市井中带回来,又为何如此信任你?”
“在下不知。”
“因为我看得出,你与这世间的任何人都不一样。”周文渊站起身,踱到窗前,“你不是那些蝇营狗苟的庸碌之辈,也不是贪图富贵的趋炎之徒。你有自己的原则,有自己的底线,而且...你不属于任何一方。”
林羽沉默。
“仙鹤会确实存在。”周文渊转过身,坦然承认,“我也确实在三月加入了。但林兄可知,我为何要加入?”
“在下愿闻其详。”
“为了查清我母亲真正的死因。”周文渊的声音低沉下来,“家父有三位正妻,我的生母是侧室,在我七岁时病逝。但前些日子,我偶然发现...母亲当年的死,并非病故。”
林羽心中一凛。
“她是被人下毒害死的。”周文渊眼中闪过一丝痛楚,“而下毒之人,与仙鹤会有关。”
“所以公子加入仙鹤会,是为了复仇?”
“是,也不是。”周文渊摇头,“我想知道真相,想知道母亲为何被害,想知道仙鹤会究竟在谋划什么。而最好的方法,就是成为他们的一员。”
林羽盯着周文渊,试图判断这番话的真伪。周文渊的眼神坦荡,表情真挚,不像说谎。但在这个充斥着谎言与伪装的世界,表象往往是最不可信的。
“公子可曾查到真相?”
“查到了一些。”周文渊走回茶案旁坐下,“母亲当年...可能撞见了某些不该知道的事。关于仙鹤会,关于李家,关于...某个可能威胁到皇权的大秘密。”
“所以公子才让我去江南,去查玉佩,去查李家?”
“对。”周文渊点头,“我知道,若我直接告诉你这些,你未必全信。让你自己去查,自己发现,你才会相信这其中的蹊跷。”
林羽端起茶杯,终于抿了一口:“那玉佩,公子为何会出现在赵元尸体旁?”
“这也是我想知道的。”周文渊皱眉,“我的玉佩确实遗失过,但不是在宫中,而是在侯府。现在想来,是有人故意偷走,用来栽赃。”
“谁?”
“我怀疑是大公子。”周文渊道,“但无凭无据。只是最近,大公子与二皇子走得颇近,而二皇子...很可能就是仙鹤会扶持的对象。”
林羽脑海中快速梳理:如果周文渊说的是真话,那他就是打入仙鹤会的卧底。玉佩是栽赃,目的是挑拨他与二皇子的关系,或者...借他之手,清除仙鹤会内部的某些人?
“寿辰之变,公子知道多少?”
“不多。”周文渊摇头,“仙鹤会等级森严,我虽加入,但还接触不到核心机密。只知寿辰当日,他们要有所行动,目标是...陛下。”
林羽眼神一凝:“弑君?”
“不确定。”周文渊压低声音,“可能是逼宫,也可能是...替换。”
“替换?”
“陛下年事已高,若在寿辰时‘突发疾病’,由太医‘救治’,再立下‘遗诏’...”周文渊没有说下去,但意思已经很清楚。
林羽倒吸一口凉气。如果真是这样,那仙鹤会的图谋就不是简单的夺嫡,而是篡位!
“公子可曾告知陛下?”
“无凭无据,如何告知?”周文渊苦笑,“况且,我连他们的具体计划都不知道,如何防备?”
“那现在...”
“现在有了林兄的密报,有了韩将军的兵马,我们才有了一搏之力。”周文渊正色道,“寿辰只剩七日,我们必须在这七天内,查清仙鹤会的具体计划,找出所有参与之人。”
“这名单...”林羽从怀中取出那页手记抄本,“上面的人,可信吗?”
周文渊接过,仔细看了一遍,摇头:“这名单是二十年前的。二十年,足够改变很多人,很多事。有些人可能已经退出,有些人可能已经变节,更有些人...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双重身份。”
“比如杨文远?”
周文渊眼中闪过一丝惊讶:“林兄连杨大人都查到了?”
“江南玲珑坊的坊主透露的。”
“玉玲珑...”周文渊若有所思,“她果然知道很多。不过杨文远此人,确实可疑。他表面上支持二皇子,但暗地里...我看不透。”
“那我们应该从何处入手?”
周文渊沉思片刻,道:“仙鹤会的行动,需要大量人手。宫中侍卫、御林军、京营...这些地方必有他们的人。林兄如今是御前侍卫副统领,可借此身份暗中调查。”
“宫禁森严,如何查?”
“寿辰在即,各宫各殿都在筹备,人员调动频繁。”周文渊道,“这是机会,也是风险。我会安排几个人进宫协助你,他们都是可信之人。”
“何人?”
“陈平。”周文渊道,“他已调任宫中侍卫,明日就会报到。还有...秦月。”
林羽一怔:“秦月?她不是在北境?”
“我特意向韩将军要的人。”周文渊笑道,“秦月是女子,可扮作宫女,行事方便。而且她心思缜密,武艺高强,可助你一臂之力。”
林羽不得不承认,周文渊的安排确实周全。但越是周全,越让他警惕。
“公子费心了。”
“你我之间,不必客气。”周文渊看着他,“林兄,我知道你对我仍有疑虑。这很正常,换了是我,也会如此。我只想告诉你,从带你回府那天起,我就视你为知己,为兄弟。在这侯府,在这京城,在这盘棋局中,你是我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人。”
这话说得真诚,林羽甚至能从中听出一丝恳切。但他不敢全信。
“在下定当尽力。”林羽抱拳。
“好。”周文渊起身,“时间紧迫,林兄先回去休息。明日一早,陈平会去找你,带你们熟悉宫中地形。”
“是。”
离开书房,林羽没有回东跨院,而是悄悄出府,来到城南那处破屋。
六指刘还在那里,见到林羽,急忙跪倒:“官爷...”
“起来。”林羽道,“我问你,那夜接应赵元,除了他,还有两人,你可还记得他们的样貌特征?”
六指刘努力回忆:“一个...说话文绉绉的,像读书人,那就是赵元。另一个...身上有伤,走路一瘸一拐。还有一个...对了,第三个人一直没说话,但身形瘦高,左手手背上有一道刀疤。”
刀疤...林羽记下这个特征。
“官爷,小的老娘...”六指刘小心翼翼地问。
“已经接出来了。”林羽丢给他一袋银子,“带着你娘,离开京城,越远越好。赌坊那边,我已经打点过了。”
“谢官爷!谢官爷!”六指刘连连磕头。
林羽转身离开。他不需要六指刘的感激,只需要他闭嘴。
回府的路上,林羽一直在思考:手背有刀疤的瘦高个,这会是线索吗?
次日一早,陈平果然来了。他已换上宫中侍卫服饰,显得英武许多。
“林统领!”陈平抱拳,眼中满是激动。
“陈兄,宫中不比外头,需处处小心。”林羽嘱咐。
“属下明白。”
两人一同入宫。作为御前侍卫副统领,林羽有权在宫中大部分区域行走。他借巡查之名,带着陈平熟悉各处宫殿、通道、岗哨。
皇宫占地极广,殿宇重重,廊道交错,如同迷宫。但林羽有过目不忘的本领,很快将各处要害记在心中。
午时,他们在侍卫房休息时,秦月也来了。她扮作宫女模样,低眉顺眼,但眼中的锐利掩藏不住。
“林统领。”秦月行礼,声音轻柔。
“秦姑娘请起。”林羽压低声音,“宫中情形如何?”
“各宫都在准备寿辰,人员进出频繁。”秦月道,“奴婢被分在尚衣监,负责寿辰礼服。这几日,尚衣监新进了十几个绣娘,都是生面孔。”
“可曾留意?”
“有三人可疑。”秦月道,“她们虽是绣娘打扮,但手上没有常年做针线的茧子,反倒像是...习武之人。”
林羽与陈平对视一眼。
“继续观察,但不要打草惊蛇。”林羽道,“寿辰当日,各宫各殿都会忙碌,那是他们行动的最佳时机。”
“明白。”
接下来的几天,林羽以巡查为名,暗中观察宫中各处。他发现,御膳房新进了几个帮厨,身手矫健;御花园新来了几个花匠,目光过于警惕;甚至连太医署,都有几个“学徒”行迹可疑。
仙鹤会的渗透,比他想象的还要深。
更让林羽心惊的是,他发现宫中侍卫的轮值表被人改动过。寿辰当日,几个关键岗位的侍卫,都被换成了生面孔。
他将这个发现告诉周文渊。
“果然...”周文渊面色凝重,“他们要在宫中动手。只是不知,具体在何时,何地,用何方法。”
“寿辰大典在太和殿举行,百官朝贺,陛下受礼。”林羽分析,“那时人最多,也最乱。若是刺客混在其中...”
“不止。”周文渊摇头,“太和殿守卫森严,刺客难以近身。我怀疑,他们会用更隐蔽的方法。”
“毒?”
“有可能。”周文渊道,“御膳、御茶、甚至熏香...都有可能下毒。”
“那我们必须提前排查。”
“来不及了。”周文渊苦笑,“宫中上下数千人,排查一遍至少需要十日。而寿辰...只剩三日了。”
林羽沉默。确实,时间太紧。
“还有一个方法。”他突然道,“引蛇出洞。”
“如何引?”
“让他们提前动手。”林羽眼中闪过寒光,“制造一个让他们不得不提前行动的机会。”
周文渊若有所思:“你的意思是...”
“放出风声,说我们已经掌握了仙鹤会的名单,三日后将呈报陛下。”林羽道,“他们得到消息,必会提前行动,杀人灭口,或者...销毁证据。”
“太冒险了。”周文渊皱眉,“你会成为众矢之的。”
“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。”林羽道,“况且,我在明,他们在暗,本就是被动。不如化被动为主动。”
周文渊沉思良久,终于点头:“好。但你需要万全的准备。”
“我会的。”
次日,一个消息在宫中悄悄流传:御前侍卫副统领林羽,已经查清了仙鹤会的全部底细,掌握了所有成员的名单,三日后将密报陛下。
消息传得很快,不到半日,整个皇宫都知道了。
林羽能感觉到,暗中的目光多了起来。无论他走到哪里,都有人在窥视。甚至有几拨人,试图在偏僻处“偶遇”他,探他的口风。
但他守口如瓶。
当夜,林羽回到侍卫房时,发现房门虚掩。他心中一凛,拔刀在手,缓缓推门。
屋内无人,但桌上放着一封信。
信上只有一行字:“今夜子时,御花园假山后,有要事相告。事关生死,务必独来。”
没有落款。
林羽将信烧掉,心中冷笑:终于来了。
子时,御花园。
夜色深沉,月光被乌云遮蔽,园中一片昏暗。假山矗立在池塘边,影影绰绰,如同鬼魅。
林羽按时抵达,但没有直接去假山后,而是先藏在暗处观察。
果然,假山周围埋伏着三个人,呼吸轻微,显然是高手。
林羽悄然绕到假山另一侧,从背后接近。在特种部队学的潜伏技巧,在这个时代几乎无解。他如同鬼魅般贴近其中一人,手刀砍在其后颈,那人闷声倒下。
如法炮制,另外两人也被悄无声息地解决。
林羽这才走到假山后。那里站着一个黑衣人,背对着他。
“你来了。”黑衣人声音沙哑。
“你是谁?”
黑衣人转过身,摘下蒙面。月光从云缝中漏下,照在他脸上。
林羽瞳孔一缩——竟然是杨文远!
“杨大人?”林羽保持警惕。
“很意外?”杨文远苦笑,“林统领,我知道你在查仙鹤会。我也知道,你手中有一份名单。”
“所以杨大人是来杀我灭口的?”
“不。”杨文远摇头,“我是来救你的。”
“救我?”
“名单上的名字,有些是真的,有些是假的。”杨文远道,“有人想借你的手,清除异己。而你自己...也不过是棋子。”
“杨大人何出此言?”
“因为那份名单,是有人故意泄露给你的。”杨文远道,“目的就是让你相信,仙鹤会要谋反,然后...借你之手,扳倒二皇子。”
林羽心中震动,但表面不动声色:“谁会这么做?”
“一个既想扳倒二皇子,又想借机清除朝中对手的人。”杨文远盯着他,“林统领,你可想过,为何周文渊要让你去江南?为何偏偏是玉玲珑告诉你名单的事?为何你那么容易就查到了仙鹤会的秘密?”
一连串的反问,像重锤敲在林羽心上。
“你是说...”
“周文渊才是真正的棋手。”杨文远一字一句道,“他加入仙鹤会,不是为了查母亲死因,而是为了掌控这个组织。他让你去江南,是为了让你‘发现’名单,然后回京,成为他手中的刀。”
“证据呢?”
“没有证据。”杨文远摇头,“若有证据,我早就呈报陛下了。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:你母亲当年的死,并非意外。而是因为她发现了一个秘密——周文渊,并非镇远侯亲生。”
林羽如遭雷击。
“周文渊的生父...是二十年前被满门抄斩的废太子。”杨文远的声音在夜色中如同鬼魅,“他加入仙鹤会,不是为了查案,而是为了...复仇。向整个皇室复仇。”
废太子之子...如果这是真的,那周文渊的所有行为都有了新的解释。他扶持二皇子,不是为了二皇子能登基,而是为了让二皇子与陛下父子相残。他在陛下寿辰时动手,不是为了逼宫,而是为了...
弑君复仇!
“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?”林羽问。
“因为我不想看到朝局动荡,不想看到天下大乱。”杨文远道,“林统领,你是个聪明人,应该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“我凭什么相信你?”
“你可以不信。”杨文远重新蒙上面巾,“但三日后,陛下寿辰,自见分晓。到时你若后悔,就来不及了。”
说完,他身形一闪,消失在夜色中。
林羽站在原地,夜风吹过,却吹不散心头的寒意。
周文渊...杨文远...
谁在说谎?谁在布局?
他抬头望向夜空,乌云密布,不见星月。
山雨欲来风满楼。
而这风雨的中心,正是他自己。
是棋子,还是棋手?
是该相信周文渊,还是杨文远?
又或者...两个人都不可信?
林羽握紧刀柄,眼中闪过决绝。
无论如何,三日后,一切都将揭晓。
而在此之前,他要做的,是活下去。
活下去,看清真相。
然后...做自己该做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