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京的路走了半个月。
当虎牢关的烽烟渐远，京城的繁华渐近时，林羽心中并无凯旋的喜悦，反倒生出几分警惕。他太清楚，朝堂上的刀光剑影，有时比战场更加凶险。
车队抵达京城时，已是黄昏。城门外，周文渊亲自率队相迎。
“林兄！”周文渊快步上前，握住林羽的手，“一路辛苦了。”
“公子。”林羽下马行礼，“边关战事已平，和约已定。”
“我都知道了。”周文渊眼中满是赞许，“陛下龙颜大悦，朝野震动。林兄如今可是名满京城的人物了。”
林羽摇头：“在下只是尽本分。”
“谦逊了。”周文渊笑道，“走，先回府。父亲已在府中等候。”
镇远侯府张灯结彩，如同过节。老侯爷亲自在正厅设宴，为林羽接风洗尘。席间，老侯爷举杯：“林统领此次北境之行，破走私大案，定边关烽烟，功在社稷。老夫敬你一杯。”
林羽起身：“侯爷过誉，此乃将士用命，韩将军指挥有方，在下不敢居功。”
“好，不居功，不自傲，难得。”老侯爷一饮而尽，“陛下擢你为御前侍卫副统领，明日需入宫谢恩。记住，宫中规矩多，少说多看。”
“在下谨记。”
宴席散去，周文渊将林羽请至书房。
“林兄，边关之事已了，但京城之事，才刚刚开始。”周文渊神色凝重，“你离京这些日子，朝中风向有变。”
“哦？”林羽坐下。
“张宏虽倒，但其党羽仍在朝中盘踞。更麻烦的是...”周文渊压低声音，“二皇子最近频频活动，似有拉拢张家旧部之意。”
二皇子？林羽心中一凛。他记得这位皇子，生母早逝，在朝中势力单薄，但据说颇得陛下欢心。
“陛下年事已高，立储之事，朝中已有议论。”周文渊继续道，“大皇子乃皇后所出，按理当立。但大皇子体弱多病，难当大任。二皇子、三皇子各有支持者。如今张家倒台，留下的权力真空，各方都在争抢。”
“公子是支持...”
“我谁也不支持。”周文渊摇头，“侯府向来只忠于陛下。但树欲静而风不止，有些人，已将我视为眼中钉。”
“因为军械案？”
“不止。”周文渊苦笑，“你可知，你离京后，兵部郎中这个位置，有多少人盯着？我资历尚浅，却得此要职，自然招人嫉恨。”
林羽明白了。朝堂之争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。扳倒一个对手，会引来更多对手。
“那公子召我回京，所谓‘要事’是...”
“两件事。”周文渊正色道，“第一，陛下有意组建新军，专司京城防务，名为‘神策军’。统领一职，尚未定夺。”
新军统领，这是实权要职。
“第二，”周文渊声音更低，“三日前，刑部大牢发生越狱案，三名重犯逃脱，其中一人...是李元培的幕僚，名叫赵元。”
林羽眼神一凝：“此人知道什么？”
“知道很多。”周文渊沉声道，“李元培死前，将所有账册密信都交给此人保管。赵元若落到有心人手中...”
“他会将张宏的罪证公之于众？”
“不止。”周文渊摇头，“那些账册密信，还牵扯到朝中其他人。若全部公开，只怕半个朝堂都要震动。”
林羽倒吸一口凉气。这已不是简单的权力斗争，而是可能引发朝局地震的惊天大案。
“陛下可知？”
“知道，但...”周文渊苦笑，“陛下也有难处。牵一发而动全身，那些账册若真公开，朝堂恐将瘫痪。”
“所以陛下的意思是...”
“找到赵元，拿到账册，秘密呈交。”周文渊直视林羽，“此事不能经手刑部，不能动用官府力量。陛下密旨，命你暗查。”
林羽沉默。这任务比北境之行更加凶险。京城水深，各方势力盘根错节，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。
“赵元逃往何处？”
“不知。”周文渊道，“但有人看见，越狱那夜，有一辆马车从刑部大牢后门驶出，往城南去了。驾车的人，左手有六指。”
六指...林羽记下这个特征。
“城南鱼龙混杂，三教九流汇聚。”周文渊递过一枚令牌，“这是京兆府捕快的腰牌，你持此牌，可在城南便宜行事。但记住，不到万不得已，不要暴露身份。”
林羽接过腰牌，入手沉重。
“此事需多久查清？”
“越快越好。”周文渊道，“赵元在外多一日，账册泄露的风险就大一分。陛下给的期限是...一个月。”
一个月，在偌大的京城找一个刻意躲藏的人，无异于大海捞针。
“在下尽力。”
离开书房，林羽回到东跨院。院中已打扫干净，桌上摆着热茶点心，还有一套崭新的御前侍卫官服。
他换上衣服，铜镜中的人影挺拔冷峻，与初入侯府时已判若两人。
但林羽知道，外表的变化容易，内心的警惕不能放松。京城的水，比北境的沙更深，更浑。
次日，林羽入宫谢恩。
皇宫巍峨，禁卫森严。穿过一道道宫门，林羽被引至御书房外等候。
“宣，御前侍卫副统领林羽觐见——”
太监尖细的嗓音在长廊回荡。林羽整理衣冠，迈步而入。
御书房内，天子正在批阅奏折。见林羽进来，放下朱笔，抬眼打量。
“臣林羽，叩见陛下。”林羽行大礼。
“平身。”天子的声音平和，“抬起头来。”
林羽抬头，第一次近距离看清这位帝国的主宰。五十余岁年纪，面容清癯，眼神深邃，虽着常服，却自有威严。
“北境之事，你做得很好。”天子缓缓道，“韩遂的奏折朕看了，葫芦谷一战，饮马河夜袭，还有后来的和谈，步步为营，有理有节。”
“陛下过誉，此乃将士用命。”
“不必过谦。”天子摆手，“有功当赏。朕已擢你为副统领，望你恪尽职守，护卫宫禁。”
“臣定当鞠躬尽瘁。”
天子沉默片刻，突然道：“周文渊可与你说了赵元之事？”
林羽心中一凛：“说了。”
“此事关系重大，朕只信你一人。”天子声音转低，“找到赵元，拿到账册，朕要看到完整的真相。但记住，此事机密，不得泄露。”
“臣明白。”
“去吧。”天子重新拿起朱笔，“一月之期，朕等你消息。”
退出御书房，林羽后背已渗出冷汗。天子的目光如实质般压在身上，那种无形的威压，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加令人窒息。
但他没有时间喘息。任务已经开始。
离开皇宫，林羽没有回侯府，而是直奔城南。
京城分四城，北城多贵胄，东城多富商，西城多平民，南城则鱼龙混杂，三教九流汇聚于此。
林羽换下官服，穿上粗布衣裳，将捕快腰牌藏在怀中，踏入南城地界。
街道狭窄拥挤，两侧店铺招牌歪斜，行人衣着朴素，间或有江湖打扮的人匆匆而过。空气中混杂着各种气味：食物的香气、污水沟的臭味、劣质脂粉的甜腻...
林羽在一处茶摊坐下，要了碗粗茶。摊主是个五十余岁的老汉，满脸风霜。
“老丈，打听个人。”林羽放下两枚铜钱。
老汉瞥了铜钱一眼：“客官要找谁？”
“左手有六指的人，大约四十岁，驾车为生。”
老汉手一顿，茶水溅出几滴：“客官问这个作甚？”
“寻亲。”林羽面不改色，“家中老母病重，想见这失散多年的表兄最后一面。”
老汉盯着林羽看了半晌，突然压低声音：“客官，老汉劝你一句，城南有些人，还是少打听为好。”
“老丈知道些什么？”
老汉四下张望，见无人注意，才低声道：“你说的那人，老汉确曾见过。但三日前就搬走了，据说是惹了不该惹的人。”
“搬往何处？”
“这个...老汉就不知道了。”老汉摇头，“不过老汉听说，那人在‘四海赌坊’欠了不少赌债，赌坊的人正到处找他。”
四海赌坊...林羽记下这个名字。
“多谢老丈。”他又放下几枚铜钱。
离开茶摊，林羽在街巷中穿行。四海赌坊不难找，城南最大的赌场，门前车马不绝，进出之人形形色色。
林羽没有立即进去，而是在对面酒馆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，要了壶酒，慢慢观察。
赌坊门口站着两个彪形大汉，眼神警惕地扫视往来行人。进出赌客中，有衣着华贵的富商，也有衣衫褴褛的赌徒，更有一些面带凶相的江湖人。
一个时辰后，林羽看到赌坊里走出一个瘦高汉子，与门卫说了几句，匆匆离去。那汉子右手缺了一根小指。
林羽心中一动，丢下酒钱，悄声跟上。
瘦高汉子七拐八绕，最后钻进一条小巷。巷子尽头有个小院，门虚掩着。
林羽没有贸然进入，而是翻上墙头观察。院中无人，只有一间破旧的瓦房。他悄然落地，潜至窗下。
屋内传来对话声：
“...那赵元藏得真深，找了三天都没影。”是个粗哑的声音。
“六指刘也真能躲，欠了三百两银子，就这么跑了。”另一个声音抱怨。
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，他老娘还在咱手上，不怕他不现身。”
林羽心中了然。这些是赌坊的打手，在找六指刘追债。而六指刘，很可能就是那夜驾车接应赵元的人。
他推门而入。
屋内两人大惊，抄起板凳就要动手。但林羽动作更快，眨眼间已卸了两人关节，将二人按倒在地。
“好汉饶命！”两人惨叫。
“六指刘在哪？”林羽冷声问。
“不...不知道...”
林羽手上加力，那人惨叫连连：“我说我说！六指刘前天来过，说要筹钱赎他老娘，然后就再没出现。”
“他可能躲在哪里？”
“他...他有个相好的，在百花巷卖唱，叫小桃红...”
林羽松开手，扔下一锭银子：“今天的事，若敢泄露半句...”
“不敢不敢！”
离开小巷，林羽直奔百花巷。这是城南有名的花街，白天冷清，晚上热闹。
小桃红不难找，百花巷最里头的那家“红袖招”便是。林羽推门而入，老鸨扭着腰迎上来。
“这位爷，找哪位姑娘啊？”
“小桃红。”
老鸨脸色微变：“小桃红...她今儿身子不舒服，不见客。”
林羽掏出一锭金子：“只见一面，问几句话。”
老鸨眼睛一亮，迅速收起金子：“那...爷随我来。”
后院一间偏房，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正在对镜梳妆，面容憔悴，确有病容。
“小桃红，这位爷找你。”老鸨说完便退了出去。
小桃红转身，看到林羽，眼中闪过警惕：“你是谁？”
“找六指刘的人。”林羽开门见山。
小桃红手一抖，梳子落地：“我...我不知道什么六指刘...”
“他欠了赌坊三百两，赌坊抓了他老娘。”林羽道，“你若知道他在哪，告诉我，我能救他。”
“你...你凭什么？”
林羽掏出捕快腰牌。
小桃红脸色煞白：“官爷...刘哥没犯法，他就是欠了点钱...”
“我要找的不是他，是赵元。”林羽盯着她，“告诉我六指刘在哪，我保他无事。”
小桃红咬着嘴唇，犹豫良久，终于低声道：“城南...城隍庙后头的破屋里。但刘哥不一定在，他...他东躲西藏的。”
“多谢。”
林羽转身要走，小桃红突然叫住他：“官爷...”
“还有事？”
“刘哥他...他不是坏人。”小桃红眼中含泪，“他就是好赌，但他对娘孝顺，对我也好...”
“我知道。”林羽点头，“我会尽力。”
离开红袖招，天色已近黄昏。林羽在路边买了几个馒头，边走边吃，向城隍庙方向走去。
城隍庙在城南最偏僻处，香火冷清，庙后是一片废弃的民居，断壁残垣，荒草丛生。
林羽悄无声息地靠近那间破屋。屋内有微光，还有人声。
“...刘哥，这样躲着不是办法。”一个年轻的声音。
“那能怎么办？”是六指刘的声音，“三百两啊，把我卖了也还不起。”
“要不...去求求虎爷？”
“虎爷？”六指刘苦笑，“虎爷是什么人？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，求他？还不如直接跳河。”
林羽推门而入。
屋内两人大惊，六指刘抄起柴刀：“谁？！”
“找你的人。”林羽亮出腰牌。
六指刘脸色惨白，柴刀落地：“官爷...官爷饶命...”
“赵元在哪？”林羽单刀直入。
六指刘浑身一颤：“官爷...小的不知道什么赵元...”
“三日前，刑部大牢越狱，你驾车接应。”林羽冷冷道，“现在说，算你自首。等我自己查出来，就是同谋。”
六指刘瘫坐在地，半晌，才颤声道：“官爷...小的也是被逼的...”
“说。”
“那夜...有人给了小的十两银子，让小的驾车在刑部大牢后门等。然后...然后就来了三个人，上车就让小的往城南跑。到了地方，他们就下车了。”
“什么地方？”
“...乱葬岗。”
林羽心中一沉。乱葬岗是城南弃尸之地，地形复杂，藏个人轻而易举。
“那三人长相？”
“天黑...没看清。但其中一个，说话文绉绉的，像是读书人。还有一个，身上有伤，走路一瘸一拐的。”
赵元是李元培的幕僚，自然是读书人。另一人有伤，应该是越狱时受的伤。
“他们下车后去了哪里？”
“小的...小的没敢跟。”六指刘哭丧着脸，“官爷，小的就知道这些，您饶了小的吧...”
林羽盯着他，判断他话中真假。
“你老娘在赌坊手中，我可以帮你。”林羽道，“但你要为我做件事。”
“官爷您说！什么事小的都做！”
“继续躲着，不要露面。赌坊那边，我会处理。”林羽丢下一袋银子，“这些钱你先用着，三日后，我来找你。”
离开破屋，林羽心中已有了计划。乱葬岗范围太大，一个人搜索如同大海捞针。他需要帮手，但此事机密，不能动用官府力量。
那就只能用江湖力量了。
他想到了一个人——陈平。
陈平出身市井，在城南有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。而且此人重义气，守口如瓶，可用。
返回侯府时，已是深夜。林羽没有惊动他人，直接找到陈平的住处。
陈平还未睡，正在灯下擦拭佩刀。见林羽深夜来访，吃了一惊：“林统领？您怎么...”
“陈兄，有事相托。”林羽开门见山。
听完林羽的叙述，陈平神色凝重：“赵元...我听说过此人。李元培倒台后，他在刑部大牢供出不少人，牵扯甚广。”
“所以必须尽快找到他。”林羽道，“此事机密，不能声张。我需要你帮我找几个信得过的兄弟，暗中搜查乱葬岗。”
陈平沉思片刻：“城南有个叫‘老鬼’的，专做收尸的营生，对乱葬岗了如指掌。我可以找他帮忙，但...此人要价不菲。”
“钱不是问题。”林羽取出周文渊给的银票，“但要快，要隐秘。”
“明白。”陈平收起银票，“我这就去办。”
三日后，陈平带来了消息。
“找到了。”陈平面色疲惫，“在乱葬岗西北角的一处废窑里。但...去晚了。”
林羽心中一沉：“死了？”
“死了两天了。”陈平低声道，“一刀毙命，伤口在咽喉，干净利落。窑里有打斗痕迹，但不多，应该是熟人作案。”
“账册呢？”
“搜遍了，没有。”
林羽闭上眼睛。最坏的情况发生了。赵元被杀，账册失踪。线索到这里，断了。
“老鬼说，他在尸体旁发现这个。”陈平递过一枚玉佩。
玉佩质地普通，但雕刻精美，是一只展翅的仙鹤。林羽接过细看，玉佩背面刻着一个字：瑞。
“瑞...”林羽喃喃道，“这是...”
“二皇子的名讳中，有个‘瑞’字。”陈平声音压得更低。
二皇子赵瑞！
林羽握紧玉佩。事情越来越复杂了。如果账册落入二皇子手中...
“此事还有谁知道？”
“只有老鬼和我。”陈平道，“老鬼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，他收了钱，会永远闭嘴。”
“做得好。”林羽拍拍陈平的肩膀，“继续查，查这枚玉佩的来历，查二皇子最近接触过哪些人，查...谁最有可能从赵元手中拿到账册。”
“这...这要查二皇子，可是...”
“我知道风险。”林羽打断他，“所以更要隐秘。钱不是问题，需要多少，直接找我。”
陈平重重点头：“林统领放心，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。”
送走陈平，林羽独坐房中，看着手中玉佩。
二皇子...张家...军械案...账册失踪...这一切的背后，是一张怎样的网？
他突然想起周文渊的话：“陛下年事已高，立储之事，朝中已有议论。”
如果二皇子得到账册，用其中的秘密要挟朝中大臣，那么立储的天平，会倾向哪一边？
而自己，已不知不觉，卷入了这场夺嫡之争的旋涡。
窗外，夜色如墨。
京城的水，比想象的更深，更浑。
但林羽知道，他已没有退路。
既然踏入这潭浑水，那就索性，把水搅得更浑。
他吹灭蜡烛，在黑暗中静坐。
明日，他要入宫面圣，禀报赵元已死，账册失踪。
而后，他要开始查，查这枚玉佩，查二皇子，查这京城之下，到底藏着多少秘密。
风暴，即将来临。
而他，将站在风暴的中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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