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不咸不淡地又过了两天。灼华的伤处愈合得不错,已能自如活动,只是内里亏损和那股萦绕不去的虚弱感,还需时日将养。百里苏辞依旧每日神出鬼没,有时拎回一包镇上老字号的热乎糕点,有时是几枝开得正好、不知从哪儿折来的野桃花,随手插在灼华房内缺了口的陶罐里,倒也给这简陋屋子添了几分鲜活。
这日午后,阳光正好,透过客栈糊着粗糙窗纸的格子窗,在地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。灼华坐在窗边的旧木凳上,手里拿着一块百里早上出门前丢给她的、据说是“镇上最好吃”的桂花米糕,小口小口地吃着。她吃东西的样子很斯文,细嚼慢咽,眼帘低垂,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扇形的阴影,安静得仿佛一幅工笔仕女图。
百里苏辞懒洋洋地靠在对面床上,翘着脚,手里抛接着两个从老板娘那儿顺来的干瘪橘子,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灼华。这几日相处下来,她算是看明白了,这位灼华姑娘,性子是实打实的“静”与“冷”,并非伪装。大多数时候,她就像一尊精致的玉雕,美丽,易碎,却没有太多鲜活气。问三句答一句,还多是“嗯”、“好”、“不知”,能把人闷死。偏生那双偶尔抬起看人的眼睛,清澈又茫然,带着点不自知的依赖,让人那点逗弄的心思刚起,又对着那副病弱懵懂的样子,有点下不去“狠手”。
可百里苏辞是谁?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,无聊了能自己找乐子的主儿。尤其是对着这么个“有趣”的闷葫芦。
“喂,我说,”百里忽然开口,打破了满室静谧。她手一抬,准确接住落下的橘子,也不剥,就那么拿在手里把玩,雾色的眸子斜睨着窗边的灼华,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,“灼华姑娘,你这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了,接下来有何打算啊?”
灼华咽下口中的米糕,用指尖轻轻拂去唇边一点碎屑,动作细致。她抬起眼,看向百里,目光沉静:“尚未想好。” 顿了顿,又补充道,“百里姑娘的恩情,灼华铭记在心。只是如今身无长物,无以为报……”
“哎,打住打住!”百里苏辞立刻摆手,打断她的话,那副“又来了”的表情毫不掩饰,“又来了,报恩报恩,耳朵都听出茧子了。你这人,看着冷冷清清,怎么心思这么重?” 她说着,忽然从床上坐起身,手肘撑在膝上,身体微微前倾,凑近了些,那双雾蒙蒙的眼睛里闪着促狭的光,故意压低了声音,拖长了调子:
“你要是真觉得无以为报,心里过意不去……” 她顿了顿,看着灼华因为她的靠近而略显无措、微微睁大的眼睛,慢悠悠地,一字一顿地道:
“那不如……以——身——相——许——啊。”
话音落下,房间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窗外隐约的市井喧嚣。
灼华整个人僵住了。她手里的半块米糕停在唇边,忘了吃,也忘了放下。那双总是沉静如秋水的眸子,此刻清晰地映出百里苏辞近在咫尺的、带着戏谑笑意的脸。她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飞快地爬上了两抹红晕,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,像是雪白的宣纸上骤然滴落了两点胭脂,迅速泅染开来。
她似乎完全没料到百里会说出这样的话,或者说,没料到“以身相许”这个词会用在这种情境、这种语气下。先前百里分明说过“别说日后结草衔环以身相许那套,俗”,怎么转眼就……
“我……你……” 灼华张了张嘴,却只吐出两个破碎的音节,脸更红了,连带着眼尾都染上了一层薄红,看起来愈发显得病弱又无辜,甚至有点可怜巴巴的。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,想拉开距离,可身后就是墙壁,无处可退。
百里苏辞将她这反应尽收眼底,心里那点恶趣味得到了极大的满足。哟,脸红了?还以为真是个冰雕美人,戳都戳不动呢。原来也会害羞?这可比她那副呆呆的、万事不过心的样子有趣多了。
她得寸进尺,非但没有后退,反而又往前凑了凑,几乎能看清灼华纤长睫毛的轻微颤动。她故意眨了眨眼,雾眸里漾着明晃晃的笑意,继续用那种吊儿郎当、又带着点坏心眼的调子追问:
“怎么不说话啦?灼华姑娘?” 她特意加重了“姑娘”二字,尾音上扬,带着钩子似的,“难不成……”
她拉长了声音,故意停顿,看着灼华连呼吸都屏住了,才慢悠悠地,用一种恍然大悟又带点戏谑的语气,补上最后一句:
“真的喜欢上小爷我了?”
“小爷”两个字,她说得自然无比,仿佛天生就该如此自称。
灼华的脸,彻底红透了。像是煮熟的虾子,又像是天边最浓的晚霞。她手里的米糕终于“啪嗒”一声掉在了桌上,滚了两圈。她似乎想瞪百里,可那眼神湿漉漉的,与其说是嗔怒,不如说是羞窘无措到了极点,配上那张红透的脸,毫无威慑力,反而更像某种被欺负狠了的小动物。
“百、百里姑娘!”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却因为急促和羞恼而微微发颤,“你……你莫要胡说!”
“我哪有胡说?” 百里苏辞一脸无辜地摊手,坐直了身体,但那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,“不是你自己说无以为报,心里过意不去吗?小爷我给你指条明路,你还不领情。” 她摇摇头,叹了口气,语气夸张,“唉,这年头,好人难做啊。救个人,还被嫌弃。”
灼华:“……”
她看着百里苏辞那副“明明是你想太多还怪我”的表情,一口气堵在胸口,上不去下不来。脸还是烫得厉害,心跳也失了序。她自苏醒以来,记忆一片空白,周遭是全然陌生的环境,唯一可依靠的便是眼前这位言行跳脱、心思难测的救命恩人。这几日相处,百里苏辞嘴上虽不饶人,行事也随性,但那份照料是实打实的。她心中感激,也隐约生出几分依赖。可这依赖,绝无半分旖旎心思,更遑论“喜欢”!
偏偏百里苏辞这话,说得半真半假,调笑戏弄的意味十足,让她驳也不是,不驳也不是。她本就不是伶牙俐齿之人,此刻更是语塞,只觉脸上热度不退,连指尖都微微发麻。
百里苏辞欣赏够了她羞窘的模样,见好就收。她重新靠回床头,捡起滚落到床边的橘子,慢条斯理地剥了起来,仿佛刚才那番惊人之语不是她说的一般。
“行了行了,逗你玩的,瞧把你吓的。” 她掰了一瓣橘子扔进嘴里,被酸得眯了眯眼,含糊道,“小爷我行走江湖,潇洒自在,要你个病秧子以身相许干嘛?还不够拖累的。”
这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刻薄,但听在灼华耳中,却奇异地让她松了口气,那股羞窘无措也消散了些许,只是脸上红晕未退,心跳仍有些快。她垂下眼,默默捡起掉在桌上的米糕,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,却再也没胃口吃下去。
百里苏辞一边吃着酸橘子,一边用眼角余光瞟着灼华。见她低着头,露出的一截脖颈还泛着淡淡的粉,耳垂更是红得滴血,偏偏还强作镇定,一副“我什么都没听见,什么都没发生”的样子,心里那点恶劣的趣味又蠢蠢欲动。
啧,这副冷脸害羞的模样……还挺好玩。
她咽下橘子,拍了拍手上的碎屑,忽然又开口,语气恢复了平常的随意,仿佛刚才真的只是随口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:
“说真的,接下来什么打算?总不能一直在这小镇客栈里住着吧?银子我倒是不缺,但你……” 她上下打量了灼华一眼,“你这细皮嫩肉、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样子,难不成打算让小爷我养你一辈子?”
灼华终于抬起头,脸上的红潮退去了一些,但眼尾还残留着浅浅的粉色。她避开百里那过于直接的目光,看向窗外明晃晃的阳光,沉默了片刻。
“我……” 她轻轻开口,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,只是比平时更低柔些,“我想去找。”
“找?” 百里苏辞挑眉,“找什么?你的过去?”
“嗯。” 灼华点了点头,目光落在自己交握的手上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,“虽然不记得了,但……总觉得有什么东西,在等着我。或许,能找到些线索。” 那截桃花簪的冰凉触感,似乎还贴在胸口。
百里苏辞没说话,只是看着她。阳光透过窗纸,在她雾色的眼眸中流转,看不清情绪。半晌,她忽然笑了一声,那笑声清凌凌的,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。
“行啊。” 她干脆地应道,从床上跳下来,伸了个懒腰,红衣随着动作划开饱满的弧度,“既然你想找,那小爷我就……勉为其难,再陪你走一程好了。反正,” 她转过头,冲着灼华眨了眨眼,笑容明媚又张扬,带着点惯有的、万事不挂心的惫懒,“闲着也是闲着。看你找不找得到,怎么找,应该也挺有意思。”
灼华微微一怔,看向她。百里苏辞背对着光,脸上带着笑,眼神却隔着那层惯常的雾气,让人看不真切她的话里,有几分是玩笑,几分是认真。
“怎么?” 百里苏辞见她怔愣,眉毛一挑,戏谑道,“感动了?可别再说什么以身相许了啊,小爷我受不起。”
灼华:“……”
刚刚平复下去的热度,似乎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。她默默转过头,继续看向窗外,只留给百里一个泛着淡淡粉色、线条优美的侧脸,和微微发红的耳尖。
百里苏辞看着她这副模样,嘴角的弧度又上扬了几分。
嗯,这趟陪找之旅,看来……不会太无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