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过了几日,灼华的伤在汤药和百里苏辞那若有似无、但确实有效的“照顾”(主要是确保她不把自己折腾死)下,好了大半,已能下床在屋内慢慢走动。只是脸色依旧苍白,人看着也单薄,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。
这小客栈简陋,统共也没几间房。百里苏辞似乎不差钱,包下了相邻的两间,灼华住一间,她自己住另一间。每日除了饭点送来汤药和清粥小菜,便不见人影,也不知在这巴掌大的小镇上能有什么可逛的。灼华问过两次,百里只懒洋洋地答:“看山看水看人,哪儿热闹往哪儿钻呗。” 然后便岔开话题,问她伤口还疼不疼,能不能自己喝药,语气随意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。
灼华渐渐也习惯了这位救命恩人跳脱的性子。百里苏辞说话行事,总有种与她那偶尔流露出的、难以言喻的疏离感截然不同的鲜活。她似乎对什么都好奇,又似乎对什么都不太上心。她会因为镇口小孩玩的一个新式风筝驻足半晌,也会对客栈老板娘养的瘸腿老猫“阿花”评头论足,说它“眼神贼精,一看就偷过不少鱼”,惹得老板娘直瞪眼。她甚至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副叶子牌,硬拉着伤还没好全的灼华,教她玩那“劳什子玩意儿”,美其名曰“活动脑子,免得躺傻了”。
“不对不对!这张!哎呀,灼华姑娘,你是不是把‘条’和‘饼’看反了?” 百里苏辞盘腿坐在灼华床边的凳子上,一手托腮,一手恨铁不成钢地指点着灼华面前散乱的牌,眉头皱得能打结,“看着挺机灵一人,怎么玩起牌来这么……” 她似乎在想个合适的词,最终憋出一句,“这么实诚?”
灼华捏着一张“九饼”,看看百里,又看看牌,清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那双因伤病而略显水润的眸子透出点无辜的茫然。“不是……按你说的,‘隔一张打一张’吗?” 她声音细细的,带着伤后的虚弱和气短。
百里苏辞扶额:“那是上上轮!这轮该留对子等碰了!我的大小姐,您这脑子是只装了琴棋书画,没给这些市井玩意儿留地方是吧?” 她嘴上抱怨,眼底却闪着光,那是一种看到“有趣反应”的光。灼华越是一本正经地困惑,她似乎越是来劲。
灼华抿了抿唇,默默把“九饼”放了回去,换了一张“东风”打出去,动作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,像是在完成一项严肃的任务。
百里苏辞眼睛一亮,“啪”地把自己面前的“南风”拍在桌上:“碰!” 动作干净利落,带着点小小的得意。她瞄了一眼灼华依旧没什么波澜的脸,忽然凑近了些,压低声音,像是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:“哎,我说,你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?是不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世家小姐?或者……书香门第的才女?看你这通身的气派,还有这……” 她用手指隔空点了点灼华的脑袋,“这不太灵光的市井脑子,啧啧。”
灼华被她突如其来的靠近和探究弄得有些不自在,稍稍往后挪了挪,垂下眼睫,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。“我……不记得了。” 她还是那句话,声音更低了。
百里苏辞盯着她看了几秒,忽然叹了口气,靠回椅背,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,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桌上的牌。“忘了也好。记得太多,累得慌。” 她这话说得轻飘飘的,却又像带着点别的意味。
这时,房门被敲响,是店小二送热水来了。小镇客栈条件有限,热水需定时供应。小二是个半大少年,提着个硕大的铜壶,吭哧吭哧进来,把热水倒入屏风后的木桶。
小二放下壶,擦了把汗,目光不经意扫过桌边两人。百里苏辞红衣鲜艳,笑容明媚,正大大咧咧地翘着脚。而灼华一身月白新衣,安安静静坐在床沿,脸色苍白,眉目低垂,气质清冷,与这简陋客房和市井玩牌的场景格格不入。小二心里嘀咕,这两位姑娘,一个像山野间灼灼的杜鹃,一个像幽谷里静静的水仙,真是怎么看怎么不搭调。
小二退出去后,百里苏辞把牌一推:“不玩了不玩了,没劲。水好了,你去擦洗擦洗,换药。我去楼下转转,看看老板娘今儿个做了什么好吃的。” 她站起身,伸了个大大的懒腰,红衣下摆划过一道流畅的弧线。
“百里姑娘。” 灼华忽然叫住她。
“嗯?” 百里回头。
“谢谢你。” 灼华抬起眼,认真地看着她。虽然这几日百里苏辞嘴上总嫌弃她麻烦、呆笨,但那份不动声色的照料,她能感觉到。药是按时送的,饭菜是挑清淡可口的,夜里偶尔能听到隔壁极轻的走动声,似乎是怕她半夜不适。这份恩情,她记着。
百里苏辞愣了一下,随即摆摆手,脸上又挂起那副浑不在意的笑容:“谢什么谢,肉麻。赶紧洗你的,水凉了可没第二壶。” 说完,转身就出了门,步伐轻快,哼着不知名的小调。
房门关上,屋内只剩下灼华一人,和渐渐弥散开的水汽。她缓缓起身,走到屏风后。水温刚好。她解开发髻,褪去衣衫。铜镜模糊,映出她苍白清瘦的身影,以及身上那些已经开始结痂的伤痕。她伸手,轻轻碰了碰心口位置——那里,除了伤痕,还贴身放着那截冰冷的桃花断簪。
灼华。她在心里默念这个新名字。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这是她自己选的路,一个与过去彻底割裂的、崭新的身份。可前路茫茫,她该往何处去?那个救了她、看似洒脱不羁、眼神却时常让她看不透的百里苏辞,又会是这条路上短暂的同行者,还是仅仅是擦肩而过的、一道鲜亮的影子?
她将身体浸入温热的水中,闭上眼睛。氤氲的水汽模糊了镜面,也模糊了她的思绪。
楼下大堂,百里苏辞并没去找老板娘,而是倚在柜台边,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正在算账的老板娘闲聊。眼睛却时不时瞟向楼梯方向。
老板娘拨着算盘,嘴里念叨着柴米油盐,偶尔抬眼看看这位漂亮得过分、性子也跳脱得过分的红衣姑娘,心里直犯嘀咕。这姑娘住了几日,出手大方,不挑吃不挑住,整天笑嘻嘻的,可总觉得那笑容底下,隔着一层什么,看不真切。还有楼上那位受伤的姑娘,冷冷清清,不言不语,两人怎么就凑到了一块儿?
“老板娘,” 百里苏辞忽然开口,打断了老板娘的思绪,“你说,一个人要是看着清清冷冷、一副不食人间烟火、好像谁都能欺负一下的样子,实际上……” 她顿了顿,雾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又困惑的光,“会不会咬起人来特别凶?”
老板娘被她问得一愣,不明所以:“姑娘说谁呢?”
“没谁,随便问问。” 百里苏辞立刻笑眯眯地岔开话题,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扔在柜台上,“劳驾,温一壶黄酒,切半斤酱牛肉,我晚点下来吃。” 说完,哼着刚才那不成调的小曲,溜溜达达往后院去了,留下老板娘对着铜钱和她的背影,摇了摇头。
百里苏辞走到后院井边,掬了捧凉水扑了扑脸。水珠顺着她精致的下颌滑落。她看着井中自己晃动的倒影,那双雾眸在无人时,褪去了惯常的笑意,显得格外空旷寂寥。
“灼华……” 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,手指无意识地叩着井沿,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……看着倒是贴切。只是这性子……”
她想起这几日观察。灼华安静,听话,让喝药就喝药,让休息就休息,学个叶子牌都笨拙得让人着急。问她什么,要么说不记得,要么就简单几个字回应。受了恩惠,会认真道谢,但除此之外,再无更多情绪外露。像一块捂不热的玉,安静,清冷,甚至有些……呆。
可那双眼睛,偶尔在不经意间,会掠过一丝极快、极深的情绪,像是冰层下骤然涌过的暗流。还有她昏迷时仍死死攥着的那截桃花断簪,以及她给自己取名“灼华”时,眼底那一闪而逝的、近乎决绝的亮光……
“扮猪吃老虎?” 百里苏辞对着井中的自己,轻轻挑了挑眉,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,“还是真就是个丢了记忆、不知所措的软柿子?”
她直起身,甩了甩手上的水珠,脸上的困惑和探究渐渐被一种更深的、难以捉摸的神情取代。那神情里有好奇,有审视,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极其微弱的期待。
“有意思。”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后院,低声说,雾色的眼眸在逐渐昏暗的天光下,幽幽地亮着。
“看来这趟‘路过’,也不算太无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