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子醒来时,已是三日后的黄昏。
意识先于视线回归,最先感受到的,是身下粗布被褥略有些硌人的触感,鼻尖萦绕着一股混杂着草药苦涩、陈旧木料以及淡淡皂角的气味。然后,是弥漫全身的、沉重而绵密的疼痛,并不尖锐,却无处不在,提醒着她经历过什么。
她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。视线先是模糊一片,渐渐才凝聚起来。映入眼帘的,是低矮的、被烟火熏得微黄的房梁,梁上挂着几串风干的草药。身下是硬板床,身上盖着半旧的-子。
记忆的碎片开始回流,带着血腥气和冰冷的绝望。追杀、逃亡、竹林、废祠、力竭……还有那截断了的桃花簪。她猛地想起什么,试图抬手,却牵动了伤口,闷哼一声,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。但手指还是艰难地摸索到了胸前——触手冰凉坚硬,是那截断簪,被好好地放在她衣襟内侧,紧贴着心口的位置。
她还活着。而且,似乎被人救了。
房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,黄昏橘暖的光斜斜地照进来,勾勒出一个逆光的、高挑的身影。来人端着个粗陶碗,碗里冒着热气,看不清面容,只觉那身红衣在暖光下愈发鲜明,像一道灼热又沉静的火。
百里苏辞走进来,将碗放在床边的矮凳上,自己也大剌剌地往凳上一坐,翘起腿,托着腮,看着床上刚刚苏醒、眼神还有些涣散的姑娘。
“哟,醒了?”她开口,声音清凌凌的,带着点惯常的、漫不经心的笑意,“命挺硬啊,流了那么多血,阎王殿前遛个弯又回来了。”
女子循声望去,对上一双眼睛。那眼睛……很特别。不是纯粹的黑色,而是一种朦胧的、似雾非雾的颜色,乍看只觉得清透,细看却又看不真切,仿佛隔着一层永远散不开的薄霭。此刻,这双雾眸正带着点好奇和打量,映着窗外透进的最后天光,亮晶晶的,却又深不见底。
“是……是你救了我?”女子开口,声音嘶哑干涩,像破旧的风箱。
“不然呢?”百里苏辞歪了歪头,拿起矮凳上的粗陶碗递过去,“这鸟不拉屎的破镇子,除了我,谁有闲心从野地里往回捡人?还是捡个血葫芦似的姑娘。喏,喝药。镇东头赤脚郎中开的,死马当活马医的方子,不过看来还挺管用。”
药汁黑乎乎的,散发着浓烈的苦味。女子看着那碗,又看了看眼前笑容明朗、语气随意,眼神却疏离如隔云端的红衣女子,没有立刻去接。她撑着身体,想坐起来,又是一阵眩晕无力。
“省点力气吧,”百里苏辞啧了一声,伸手扶了她一把,动作不算温柔,但也没弄疼她。她将那碗药塞进女子手里,“赶紧喝了,凉了更苦。我这儿可不包饭,等你喝完药,能下地了,自己想办法弄吃的去。”
药很苦,女子却眉头都没皱一下,慢慢地,一口一口喝了下去。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,带来一丝暖意,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。她是谁?从哪儿来?为何被追杀?这些问题在脑海中翻腾,带来阵阵尖锐的痛楚,比身上的伤口更甚。记忆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、撕不开的雾,她只记得那片竹林,那截断簪,还有……刻骨的恐惧与不甘。至于之前种种,名姓、来历、仇怨……一片空白。
碗见了底。百里苏辞接过空碗,随手放在一边,依旧托着腮看她,那目光直白得近乎无礼,却又奇异地不让人觉得冒犯,仿佛她只是在看一件有趣但与自己无关的事物。
“多谢……姑娘救命之恩。”女子垂下眼睫,声音依旧低哑,“不知姑娘如何称呼?”
“百里,百里苏辞。”红衣女子答得爽快,手指随意地卷着自己垂在胸前的一缕发丝,“走南闯北,路过此地,算你运气好。”
“百里姑娘……”女子重复了一遍,抬眼看她,那双雾色的眼眸依旧带着笑意,但笑意不达眼底,仿佛只是浮在表面的一层光。“大恩不言谢,日后……”
“打住。”百里苏辞抬手,做了个截停的手势,笑容懒洋洋的,“别说日后结草衔环以身相许那套,俗。我救你,一时兴起,举手之劳,用不着惦记。等你伤好利索了,该去哪儿去哪儿,咱们大路朝天,各走一边。”
她说得干脆利落,甚至有点没心没肺,仿佛真的只是随手从路边捡了只受伤的小猫小狗,治好就丢开。女子怔了怔,心头那点刚刚升起的、对于“救命恩人”的郑重与感怀,被她这番混不吝的话冲散了些许,反而有些无措。
空气静默了一瞬,只有窗外传来远处隐约的狗吠和更夫模糊的梆子声。黄昏的最后一点余晖也沉了下去,屋内暗了下来。百里苏辞起身,点亮了桌上那盏小小的、昏暗的油灯。
灯火跳跃,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,那双雾眸在昏黄的光线下,更显得迷离莫测。
“对了,”百里苏辞像是忽然想起什么,又坐回凳子上,手肘支着膝盖,凑近了些,饶有兴致地问,“你叫什么名字?总不能一直‘喂’、‘那个谁’地叫你吧?”
名字……
女子愣住了。她蹙紧眉头,努力在脑海中那片空白的迷雾中搜寻。可是没有。什么也没有。仿佛有人用最锋利的刀,将她过往的一切,连同那个代表“自我”的符号,一起剜了去,只留下血淋淋的、空洞的疼痛。
“我……”她张了张嘴,声音艰涩,“我不记得了。”
“不记得了?”百里苏辞挑眉,似乎并不太意外,只是那点兴味更浓了些,“啧,麻烦。是被打坏脑袋了,还是吓忘了?”她摩挲着下巴,上下打量她,“看你衣裳料子,还有那玉簪的做工,不像寻常人家出身。莫非是江湖恩怨?仇杀?还是家里逼婚逃出来的?”
女子茫然地摇头。她真的不知道。每用力去想,太阳穴就突突地跳着疼。
百里苏辞看了她一会儿,见她脸色愈发苍白,额角又渗出冷汗,才摆摆手:“行了行了,想不起来就别想了。名字嘛,一个代号而已。忘了就忘了,再取一个便是。”
“再取一个?”女子喃喃。
“对啊,”百里苏辞往后一靠,伸了个懒腰,红衣勾勒出舒展的线条,“天地这么大,叫什么不行?你看我,‘百里苏辞’,听着还行吧?我自己取的。”
“自己……取的?”
“嗯哼。”百里苏辞点头,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,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,仿佛透过黑暗看到了很远的地方,“旧的不去,新的不来。忘了从前,未必是坏事。说不定是老天爷给你个机会,重新开始呢。”
她转过脸,重新看向床上神情恍惚的女子,灯光在她雾色的眼眸中跳跃,那层隔阂似乎淡去了一瞬,露出底下某种近乎天真的、鼓励的神色。“怎么样,给自己想个新名字?想要什么样的?文雅点的?响亮点的?还是……就图个顺口好记?”
女子被她这突如其来的、近乎儿戏的提议弄得有些懵。重新开始?忘掉一切,重新取个名字,就当是新生?这想法荒诞,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、诱人的自由。仿佛那些沉重的、血腥的、让她恐惧又茫然的过去,真的可以随着一个名字的丢弃而被斩断。
她低头,看着自己交握在身前的手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截冰冷的断簪。桃花……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,灼灼的,烈烈的,开到极盛,仿佛要烧尽生命所有光华……那是她昏迷前最后记得的、渡口对岸那片疯狂的桃花?还是更久远、更模糊的记忆?
“桃花……”她无意识地低语。
“嗯?”百里苏辞挑眉。
女子抬起头,看向百里苏辞,那双因为伤病和失忆而显得格外空茫的眸子,此刻却渐渐聚起一点微弱却清晰的光。那光里,有茫然,有痛楚,也有一丝破开迷雾的、决绝的亮色。
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”她缓缓地,一字一句地说,声音虽轻,却带着某种执拗的力量,“开到荼蘼,不问归途。”
她顿了顿,迎上百里苏辞带着探究与等待的目光,深吸一口气,像是用尽了刚刚恢复的、全部的气力,清晰地道:
“我叫……灼华。”
百里苏辞静静地看了她几秒,然后,嘴角一点一点地扬了起来。那笑容不再是浮于表面的、漫不经心的笑意,而是真正地抵达了眼底,在她雾色的眸子里漾开浅浅的、生动的涟漪。她拍了下手,赞道:
“好!灼华——这名字好!够烈,够亮堂!”
她站起身,走到窗边,推开半扇木窗。夜风带着凉意和远处镇子里的炊烟气息涌进来。她背对着床榻,红衣被风吹得微微拂动,声音混在风里,清晰传来:
“那就这么说定了。从今天起,你就是灼华。以前的事,忘了就忘了吧。至于以后……”
她侧过半边脸,灯火勾勒出她精致又带着三分不羁的侧颜,雾眸在夜色中亮得惊人。
“以后的路,你自己走。是去寻你那忘了的过去,还是去闯个新的将来,都随你。反正,”她转回头,望着窗外零星亮起的灯火,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、万事不挂心的调子,却莫名有种沉甸甸的味道,“这红尘路长,多的是热闹可看,也多的是苦头可吃。祝你好运咯,灼华姑娘。”
灼华躺在床上,听着她的话,握着断簪的手指,无意识地收紧。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,似乎成了此刻与“过去”唯一的、脆弱的连接。而“灼华”这个崭新的、滚烫的名字,连同眼前这个神秘、洒脱、眼神疏离却又出手救下她的红衣女子,则成了她混沌初开的、茫然的“现在”与“未来”的起点。
夜还很长。路,也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