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是被迫合上的棺盖，是我溺毙其中的雾霭。

——第六周目

part.10

昨晚，左航睡得很安稳。醒来时，不知何时被塞到怀里的暖水瓶缓缓滚到床沿，贴上坐在床边的人后背——那点余热透过布料渗进来，苏新皓猛地瑟缩了一下，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。

左航“苏，新皓？”

被叫的人抬了一下头，额前碎发被冷汗黏住，一声闷闷的回应从喉咙里滚出来：

苏新皓“嗯，怎么了？”

左航一愣，急忙坐了起来，伸手把人掰向面朝自己的方向。

苏新皓一脸懵地看着慌张的左航，而后者还在观察他的眼睛。

明白了怎么一回事的苏新皓直接笑出了声。

苏新皓“干嘛嘛，左航，你也太像个老爷爷了吧。”

左航松了口气，也没恼苏新皓的话，而是把温热的暖水瓶塞到苏新皓怀里。

左航“别笑了，等我把被被子倒腾倒腾，我们就去吃饭。”

苏新皓捧着暖水瓶，故意把瓶身贴向左航脸颊，看着那人耳廓瞬间泛红，却轻轻推开瓶子：

左航“别闹。”

原本苏新皓只是想告诉左航，暖水瓶是自己一大早弄的，现在却被左航一句酥酥麻麻的“别闹”羞红了脸，灰溜溜撤到一边，安静地等着。

见左航忙完了，苏新皓立马叫嚷着吃饭，先左航一步下了楼，动作急得像是要掩饰什么。

到了楼下，苏新皓的目光总在白云身上打转。那人正坐在桌边择菜，指尖捏着青菜叶，动作比上次循环时稳了许多，连眼神都多了点“活气”。左航倒没觉得奇怪，只当苏新皓还在反感白云之前的打量。

确实左航也发现了白云的不对劲，真正第一次见白云时，那时白云就像个傻子，然后随着他们的循环，白云已经蜕变成了一个几近正常人的人。

左航当然有怀疑过白云的身份，可白云和别人一样，也只有八天的记忆，每次都只讲他那可怜的爱人，问了巫婆婆，她的回答是：不知道。

左航始终相信巫婆婆，毕竟交易是信任的保证。

吃过饭，白云又在讲他的爱人，左航指尖剥着瓜子，漫不经心地应和着，苏新皓则是静静的，像是真的听进去了。

但事实上，除了苏新皓，左航其他的一切都表现出明显的不在意。

而此刻的苏新皓早已神游回昨晚的梦中。昨夜惊醒时的画面还在眼前：

他把自己蜷进左航怀里，扬起下巴，紧紧盯着左航。后背上的冷汗浸得毛衣发潮，贴在背上像层冰。

梦里的一切太真实了——他拿着巫婆婆给的钥匙，刚走到雪林就被绿雾裹住，最后一眼看到的，是左航疯了似的冲过来，喊他名字的声音碎在雾里。

梦里的一切慢慢真实起来，原来上一次的他也在这样的夜晚，像这样注视着左航，然后偷偷奔赴一场不像他的救赎。

原来，吞下那颗糖后，属于他的记忆不会一次性被归还，而是被分割成两份，一份是画着左航的循环，一份是刻着陌生的自己。

记忆中，他已经吃过一次糖果。

上一次八天的巫婆婆在同样的一天交给他糖果，左航也在同样一天被白云敲晕，而一次性得到所有记忆的他，第二次死在了第四天，然后，重来一次，和上个四天一模一样。

拼床，红糖果，系鞋带，绑头发，选玫瑰，一模一样，和上个四天一模一样。

和上个四天一模一样。

上一个循环的第三天，他也是这样坐在桌边，听白云讲爱人的事，脑子里却绕着一个疑问——白云的眼神变了，从“面无表情的空”变成了“有情绪的软”，像在他们无数次循环里，慢慢“活”了过来。

上次的苏新皓带着疑惑，在左航的陪同下，见了巫婆婆，然后他又一次支开左航，在巫婆婆那里获得了更新的秘密和命运。

苏新皓“婆婆，白云，能看到你的色彩了吗？”

这话是用来试探巫婆婆的，可后者一闪而过的惊愕却被苏新皓抓了个正着。

巫婆婆“你……”

不等巫婆婆说完，苏新皓像是认命似地问道：

苏新皓“婆婆，这次，我们能离开吗？”

巫婆婆没说话，可她眼底的愧疚像潮水，漫过苏新皓的脚踝，让他突然懂了——这一切都是局，而他和左航，是巫婆婆手里最重要的棋。

苏新皓“能告诉我，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，又为什么是我们？”

苏新皓虽然质问着，却没有一丝愤怒的情绪，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。

巫婆婆没有立刻回话，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，苏新皓轻轻一笑，站了起来。

苏新皓“也是，你怎么可能告诉我，也许现在的我也在你的计划之内。”

苏新皓“婆婆，我是不是很傻，一心只想着回家，从来没有留心身边的一切。”

苏新皓“婆婆，你知道吗？当我知道一切后，我才发现这里假得可怕，所有人都像是重复生前事的鬼魂。”

苏新皓自顾自的说了很多，根本不给巫婆婆说话的机会。

苏新皓“可是，婆婆……”

终于他停了下来，双眼通红地看向巫婆婆，他死死咬着嘴唇，皱起鼻子。

苏新皓“婆婆，换我吧，换我记着一切吧。”

苏新皓的声音不大，很低，像是气音，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力泄出来的小气泡，飘在巫婆婆耳边，随即炸开。

求死的交易成了，苏新皓却分不清这是他自己做的选择，还是在巫婆婆计划下无法不做的选择。

他哆嗦着向巫婆婆讨了一杯热水，捧在手心里，闭上眼睛，一直等到水凉了，才走了出去。

门外，左航一直等在那里，上上下下观察着苏新皓，苏新皓依旧笑嘻嘻的，拿自己温热的手点了一下左航的脸颊：

苏新皓“左航……”

左航“新皓？”

回忆和现实重合，左航正拉着他的手，眼里挂着担忧。

苏新皓“昂，”

苏新皓应了左航一声，然后看向白云，问道，

苏新皓“白云，你的爱人还活着吗？”

左航还有些懵，白云却坚定地抬眼，眼神亮得像雪地里的光：

白云“活着。”

苏新皓突然笑了，指尖捻起一片蜂蜜糖塞进嘴里，甜意漫开，却压不住心口的涩：

苏新皓“是吗？”

他不敢看左航，怕那人从他眼里看到“我又要骗你了”的愧疚，怕他不敢再次踏入命运的坟墓。

回忆里的苏新皓眨着一双亮亮的眼睛，骗了因自己沉沦的人：

苏新皓“左航，巫婆婆为啥不把咱俩绑一块儿的头发给我？明明我都说了可以做交易的。”

然后呢，然后那人还是不变的温柔，不变的美好：

左航“回去后，我来绑。”

左航，超不理智的。

part.11

白云讲完了自己的爱人，又进了厨房；左航不问苏新皓怎么了，只是默默的等着；苏新皓不敢看向左航，犹豫着是否顺从命运。

苏新皓“左航，要是我也成了姐，女孩那样，你会帮我吗？”

苏新皓轻敲着桌上的小茶杯，语气平淡，就像是随口问的。

左航愣了一下，视线从茶杯挪到苏新皓脸上，那人垂着眼，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，像只怕被抛弃的猫。他喉结滚了滚，顿了两秒，才开口，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：

左航“一定会带你离开。”

茶杯被敲得不稳，颤抖着在桌上转了两圈，正好停在左航手边。

左航低头摆正茶杯，又正巧错过苏新皓一刹间错愕的表情。等他抬头时，苏新皓已经站了起来。

苏新皓“左航，我要再去找一趟巫婆婆。”

苏新皓没说不要左航跟着去，因为回忆里左航哪里听他的话，就是嘴上同意，然后“偷偷”跟上，还是非常明显的“跟踪”。

两人又到了巫婆婆的店铺前，像回忆里那样，苏新皓转过身，轻轻拽着左航灰色的衣领。

左航的视线从他拽着衣领的手，慢慢移到他眼睛上。

苏新皓抬着眸子，眼里柔得像盛着雪水，无辜又勾人，是左航最受不住的眼神。

然而此刻苏新皓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，一双圆眼里只印着他。瞬间，心脏撞得胸口发麻，再出声时，已是一塌糊涂的软：

左航“怎么了？”

苏新皓“哥，你能在外面等我吗？”

苏新皓蹬了下脚尖，尾音带着甜，

苏新皓“我想问点私密的问题，你不许听。”

苏新皓从小就唇红齿白的，撒起娇来更是一把好手，平时根本无法拒绝他的请求。

可是，左航的指尖蜷了蜷，他太怕让苏新皓一个人进去——苏新皓每次单独见巫婆婆后，就总会失去什么。

苏新皓像是料到他会犹豫，松开他的衣领，退了半步，挑眉道：

苏新皓“航酱，你很可疑哦，为什么不让我单独见婆婆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？”

左航瞬间慌了，耳尖泛红，指尖挠着后脑勺，结结巴巴地否认：

左航“没有……我就是……”

看左航手足无措的样子，苏新皓只觉得无限的罪恶感冲进胃里，沉甸甸的，叫人想吐。

他知道左航在瞒什么，瞒那些“循环的记忆”，瞒那些“为了救他而求穗子神的夜晚”，瞒那些“对着他冰凉的身体哭到发抖的时刻”。

回忆里也是如此，一模一样，苏新皓根本没有心力编撰新的谎言。

苏新皓“很不对劲呦，航酱，你不……”

果然，苏新皓话还没有说完，左航立马做出反应：

左航“没有。”

左航低着头，慌慌张张地应着，他太怕让苏新皓知道他秘密了，他觉得苏新皓一定会认为他是个疯子，而且巫婆婆说了，不能让苏新皓知道一切。

苏新皓装作半信半疑的样子，点点头，再次提意：

苏新皓“那我自己去。”

左航的反应很快，立马摇头，但在看到苏新皓怀疑的表情后，却是瞳孔一颤。

终于在苏新皓的凝视下，他僵硬地同意了。

苏新皓没有过多考虑，俨然一副笑眯眯的样子，雀跃地说了一句“等我哦”，就进了店铺。

左航看着合上的门，伸出去的手成了拳头落在身侧，又慢慢松开。

他对着门板，声音轻得像耳语：

左航“婆婆，你说了的，我们马上就能回家了。”

左航“求你，别骗我。”

一进门，苏新皓就看见巫婆婆站在柜台前，手里捧着放钥匙的小盒子，朝他点头。

苏新皓静静盯着她，忽然笑了。

苏新皓“婆婆为什么要朝我点头嘛，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俩很熟呢。”

巫婆婆想苏新皓肯定只是想呛自己两句，就顺着他的话回道：

巫婆婆“如果光说前天的话，那确实不够熟。”

与巫婆婆设想的不同，苏新皓没有收起戾气，反而更嚣张了。

苏新皓“对啊，不熟，在这里，我只认识左航。”

巫婆婆没有回应苏新皓的话，而是打开盒子，拿出一根红绳和一把钥匙。

她把钥匙穿上红绳后，在尾端打了个死结，然后递向苏新皓。

巫婆婆“你不需要跟我熟，跟这里熟就好。”

苏新皓淡淡瞟向钥匙，幽幽道：

苏新皓“婆婆，你怎么知道我需要钥匙？”

终于巫婆婆脸上出现了一丝错愕。

苏新皓“白云能看到你的色彩了吗？”

巫婆婆没有说话，但拽着红绳的手却微不可微地抖了一下。

苏新皓“算了，你又怎么可能告诉我，一切不都是你设计好的嘛。”

苏新皓“我真的不明白，为什么是我们，这过家家的游戏好累。”

苏新皓像回忆里那样自顾自的说着，但说的话和上次既相似又不同。

巫婆婆摸不清他的底，就要收回钥匙，可刚动手，垂下去的钥匙就被苏新皓一把扯住。

苏新皓“怎么，你需要它？”

巫婆婆微微一愣，看清苏新皓眼底的戏谑后，这才确定他是在戏弄自己，不过她也没恼，只是松开红绳，一直顺从着苏新皓的心情，连回应也都是温和的：

巫婆婆“以为你不想要了嘛。”

苏新皓倒不是讨厌巫婆婆，他就是不想被控制，所以就想挣扎一下，可巫婆婆平淡的反应倒让这点反抗成了耍小性子。

苏新皓自嘲般笑笑，认命似地把钥匙戴到脖子上，冰凉的铜片贴在锁骨上，像个烙上去的印。钥匙突然消失在领口时，他抬头看向巫婆婆，声音轻得像要被雾吹散：

苏新皓“记得，我来承担一切。”

巫婆婆攥紧手心里的红绳，指腹蹭过上面绑着的、属于左航苏新皓的头发，诚恳道：

巫婆婆“自然。”

苏新皓深深看了眼垂着眼的巫婆婆，然后转过身：

苏新皓“不要骗我。”

门开了，和上次一样，左航果然一脸担忧地杵在门口，睫毛上沾了点雪粒，看到他出来，眼睛瞬间亮了，伸手就想碰他的脸，又怕碰碎了似的，只轻轻拽住他的手腕，上上下下地观察着苏新皓。

可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门合上的瞬间，巫婆婆望向他们的复杂神情。

巫婆婆店铺门口有扇窗子，却蒙着一层浓厚的雾，拦住了重复打转的死气，深处却藏着一扇透光的小窗子，光独独从民宿来。

第六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