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的冷空气是突然南下的,前一天还残留着夏末的黏腻,一夜北风过后,校园里的梧桐叶就哗啦啦黄了一层,打着旋往下掉,空气里满是干燥清冽的寒意。
宋承浩套了件薄卫衣,拉链敞着,走在去教学楼的路上,被风一吹,还是缩了缩脖子。路过高一楼时,他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那扇窗。窗紧闭着,挂着淡蓝色的布帘。他脚步没停,心里却在想,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,大概不怎么挡风。
艺术节后,他们偶尔在自习室碰见。依然没什么交流,只是眼神交汇时点个头,算是维系着一种比陌生人熟络、但远比朋友疏淡的关系。宋承浩没再挂奶茶或柠檬茶,喻宁姝也没再留下任何纸条。那条泾渭分明的线,似乎被双方默认并固化了。
直到那天下午,最后一节自习课。
宋承浩被老班叫去办公室分析最近一次模拟考的成绩——物理又拖了后腿。老班语重心长,恨铁不成钢,掰开揉碎讲了快半小时。等他揉着太阳穴从办公室出来,天色已经阴沉得厉害,北风刮得更凶,卷着枯叶和沙土,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。走廊里空荡荡的,各班都放学了。
他拐过楼梯角,却看见高一(7)班后门外的饮水机旁蹲着个人。
是喻宁姝。
她没背书包,只穿着单薄的夏季校服短袖,蹲在那里,抱着胳膊,身体微微发抖。面前的地上扔着那件蓝白秋季校服外套,胸口到腹部的位置,湿了一大片,深蓝色的水渍还在缓缓洇开,颜色明显不对,带着一种浑浊的暗红,还混杂着黑色的痕迹。空气里飘着一股刺鼻的、廉价的番茄酱混合着不知名调料和灰尘的味道。旁边滚落着一个空的、被捏扁的软包装饮料袋,残留的黏稠酱汁糊在袋口。
宋承浩脚步一顿。
喻宁姝正用纸巾徒劳地擦拭着外套上那片污渍,纸巾很快被染脏、破掉。她的手指冻得有些发红,擦拭的动作因为冷和焦急而显得有些僵硬。长发从她低垂的脖颈边滑落,遮住了部分脸颊,但能看到她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动的睫毛。
又是这样。
宋承浩皱起眉。这次他甚至不用猜,八成又是哪个无聊或手滑的家伙干的。她人缘好,但未必人人都友善。
他走过去,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清晰。喻宁姝察觉有人,抬起脸。她的脸色比平时更苍白,鼻尖和眼眶都冻得有点红,但眼睛里没有泪光,只有一片冰冷的、压抑着的怒意,和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。
看到是他,那丝狼狈迅速被掩盖下去,她又垂下眼,继续与那块污渍战斗,声音有点哑,但很平静。
喻宁姝没事,不小心弄的。
和上次在舞蹈教室一样的说辞。连语气都差不多。
宋承浩没说话,直接伸手从她手里抽走了那团脏污的纸巾,扔进旁边的垃圾桶。然后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灰色的连帽薄卫衣,递到她面前。
宋承浩穿上。
他声音不高,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。
喻宁姝愣住了,看着眼前还带着男生体温的卫衣,又抬眼看他。宋承浩里面只穿了件短袖T恤,裸露的手臂在冷风穿堂的走廊里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
喻宁姝不用……
她下意识拒绝,往后退了缩,抱住自己胳膊的手更紧了。
宋承浩穿上。
宋承浩又重复了一遍,语气更硬了些,直接把卫衣塞进她怀里。
宋承浩你想冻死在这儿,然后明天继续请假,落下更多课?
他知道她在意学习。
柔软的织物贴上来,残留的温热让她打了个哆嗦。喻宁姝抱着卫衣,手指无意识地蜷缩,抓皱了布料。她看着他只穿短袖站在风里,嘴唇动了动,最终没再说什么,动作有些僵硬地把宽大的卫衣套在了校服短袖外面。卫衣带着清淡的洗衣液味道和明显的、属于男生的体温,瞬间包裹住她,将刺骨的寒意隔绝开大半。袖子很长,她需要挽起好几道。
温暖来得太突然,她一直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点点。
宋承浩这才蹲下身,捡起地上那件污糟的外套,拎着没被弄脏的衣领看了看。黏糊糊的,还混着灰尘,确实难弄。
宋承浩这个先别要了。
宋承浩回头……
喻宁姝我自己会洗。
喻宁姝打断他,伸手想把外套拿回来。
宋承浩没松手,抬眼看她。她裹在他的大号卫衣里,显得更瘦小了,苍白的脸被灰色衬得没什么血色,只有眼睛黑沉沉地望着他,里面全是固执。
走廊里很静,只有风声呜咽。
宋承浩忽然觉得有点烦。不是烦她,是烦这种一次又一次、仿佛没有尽头的“意外”,烦她每次都要摆出这副“我自己能行”的、拒人千里的样子。
他松开手,任由她把脏外套抓过去,团成一团抱在怀里。
宋承浩喻宁姝。
宋承浩你是不是觉得,我每次凑巧路过,管这些闲事,特别多余?
喻宁姝抱着脏外套的手指收紧,指甲掐进了湿漉漉的布料里。她没说话。
宋承浩还是说……
宋承浩站直身体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他个子高,即使只穿短袖,也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。
宋承浩你觉得我这样,跟那些给你泼东西的人,本质上没什么区别?都是……
他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。
宋承浩都是把你当成一个需要被处理的问题?要么是讨厌的问题,要么是……需要被拯救的问题?
最后几个字,他说得很轻,却像冰锥一样扎过来。
喻宁姝猛地抬起头,脸色更白了,嘴唇抿得发青。那双总是沉静或隐忍的眼睛里,第一次清晰地燃起了一簇火,不是感动,不是羞涩,而是被刺痛后尖锐的愤怒和抗拒。
喻宁姝宋承浩。
她开口,声音不再平静,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颤抖,却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。
喻宁姝我谢谢你的衣服。我也谢谢你之前……那些好意。
她吸了一口气,冷空气刺得喉咙发痛。
喻宁姝但是
喻宁姝我不是你们青春疼痛文学里写的那个女主角。
喻宁姝我不需要谁的怜悯,更不需要——
她顿住,胸口起伏了一下,终于将那句话掷了出来,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。
喻宁姝不需要你的拯救。
“拯救”两个字,像两颗冰冷的石子,砸在寂静的走廊地板上,发出沉闷的回响。
宋承浩看着她。看着她眼中那簇愤怒的火,看着她裹在过大卫衣里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脊梁,看着她脸上那种混合着脆弱和极度骄傲的神情。
他忽然明白了。
那条线,从来不只是客气,不只是疏离。那是她为自己划下的安全区,是她维持尊严和独立的堡垒。他的“好”,他的“顺手帮忙”,哪怕出于善意,一旦越界,在她看来,都可能成为一种居高临下的“拯救”姿态,一种对她处境和她个人的定义与侵犯。
她不是欲擒故纵,也不是不知好歹。
她只是,真的不需要。至少,不需要他以这种方式介入。
北风从楼道尽头灌进来,吹得他裸露的胳膊冰凉。但他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,却奇异地平息了下去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更清晰的认知,甚至……一丝敬意。
宋承浩行。
过了几秒,宋承浩点点头,声音恢复了平常的调子,甚至带了点自嘲。
宋承浩是我多事。
他没再看她,转身朝着高三楼的方向走去。走了两步,又停住,没回头,只扔下一句。
宋承浩衣服不用还了,穿着吧。
脚步声渐远,消失在楼梯拐角。
喻宁姝站在原地,怀里抱着冰冷湿黏的脏外套,身上却裹着残留他体温的宽大卫衣。冷热交织。走廊里只剩下她一个人,和窗外呼啸的风声。
她慢慢低下头,把脸埋进卫衣柔软的前襟。布料上清淡的味道萦绕在鼻尖。
过了很久,她才抱着那团脏衣服,一步一步,慢慢地朝教室走去,去拿她遗忘的书包。
灰色的卫衣袖子太长,随着她的动作,轻轻晃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