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之后,宋承浩再没在学校“偶遇”过喻宁姝。不是刻意避开,而是那件灰色卫衣和那句“不需要拯救”,像一道清晰的分割线,让他把某些原本模糊的、顺手而为的念头,暂时按了下去。
他依旧是那个篮球场上挥洒汗水、文艺活动上惹人尖叫、对谁都笑脸相迎的宋承浩。日子被试卷、排名、兄弟的邀约和女生的目光填满,表面热闹如常。
只是偶尔,比如抱着篮球走过高一楼,看到那扇挂着淡蓝布帘的窗户时;比如在自习室,目光扫过那个空着的靠窗位置时;又比如深夜刷题烦躁,习惯性去摸烟却想起早戒了,手指碰到冰冷的桌沿时——会有一瞬间的停顿。那停顿很短,短到旁人无法察觉,只有他自己知道,心里某个角落被那北风灌满的走廊、那件宽大卫衣下挺直的脊梁,和那双燃着冷冽火光的黑眼睛,凿开了一个小小的、无法被热闹填满的空洞。
他意识到,喻宁姝和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。她像一套独立且严密的运行程序,有着清晰的边界和内核,不接收外界随意的“好意”输入,更不输出预期的“感激”或“依赖”反馈。他之前那些模糊的、普适性的“好”,在她这套系统面前,成了无效甚至引发报错的乱码。
这让宋承浩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……挑战感。不是征服欲,更像是一个习惯了解析简单方程的人,突然面对一道复杂却迷人的几何证明题,明知难度,却抑制不住想去拆解、去理解、去找到那个唯一正解的冲动。
他得换种方式。
一个周末下午,宋承浩躲开哥们儿开黑的邀约,溜达到市图书馆。不是市一中那个小图书馆,是市里最大的、藏书丰富的总馆。他很少来这种地方,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和灰尘的味道,安静得能听见日光灯管的电流声。他在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间漫无目的地走,手指划过书脊,最后停在了计算机科学分类区。
抽出一本《Python核心编程》,翻了翻,满眼陌生的术语。又换了一本《算法导论》,更厚,更让人头大。他有点烦躁地想塞回去,目光却被旁边一本薄许多的、封面清新的书吸引——《给编程新手的第一个项目:从零开始》。
他抽出来,靠在书架边随手翻看。里面讲得很基础,语言也浅显,甚至用了一些生活化的比喻。其中一个章节的标题吸引了他:“理解‘输入-处理-输出’:你的程序如何与世界对话”。
心里微微一动。
他把这本书,连同那本厚重的《算法导论》(权当摆设)一起借了出来。走出图书馆时,傍晚的阳光给街道镀上一层暖金色。他拐进一家规模不大但看起来很专业的文具店,挑了一本深蓝色、封面没有任何花纹的硬面笔记本,一支手感很好的黑色签字笔,还有一包浅蓝色的便利贴。
周一午休,宋承浩带着这几样东西,去了阶梯自习室。他没坐自己惯常的角落,而是走到了喻宁姝常坐的那个靠窗位置旁边——隔了一个空位坐下。
自习室人依然不多。喻宁姝不在。
他把那本《算法导论》和《给编程新手的第一个项目》摞在桌上显眼的位置,深蓝色笔记本摊开,黑色签字笔放在旁边。然后他撕下一张浅蓝色便利贴,拿起笔。
写什么?
直接写“对不起”或者“我们谈谈”?太刻意,也太像某种低头或求和,不符合他现在想建立的、新的“交互规则”。
他想了想,落笔。字迹是他惯有的、有点潦草却有力的风格:
「喻宁姝同学:
关于‘青春疼痛文学女主角’的比喻,是我用词不当,欠妥。
以下是我对‘输入-处理-输出’模型在非技术场景下的初步理解草稿,逻辑可能仍有谬误,仅供参考与探讨。
附件:参考书籍两本(其中一本较难,慎入)。
宋承浩
即日」
他把便利贴工整地贴在深蓝色笔记本的扉页上。然后将笔记本和那本薄一些的编程入门书,推到了旁边那个空位的桌面上,正好是喻宁姝如果坐下,一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。那本厚重的《算法导论》则留在了自己手边。
做完这一切,他拿出自己的物理卷子,开始埋头演算。仿佛旁边座位上那摞书和笔记本,只是主人暂时离开留下的物品。
午休快结束时,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椅子拉动的声音。宋承浩没抬头,笔尖在草稿纸上划拉着力学公式,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。
他听到书页被翻动的轻响,很慢。然后是拿起笔记本的声音,似乎停顿了一下,大概是在看那张便利贴。接着,是笔记本被放回原处的声音,比拿起时更轻。
没有其他动静。
直到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响起,宋承浩才收拾东西起身。他用余光瞥了一眼旁边座位。
那本深蓝色笔记本被挪到了桌角,便利贴还在上面。那本《给编程新手的第一个项目》被打开了,翻到了介绍“输入-输出”的那一页,里面夹了一张新的、同样浅蓝色的便利贴,露出一角。
喻宁姝已经离开了。
宋承浩走过去,拿起那本书,抽出里面的便利贴。清秀端正的字迹映入眼帘:
「宋承浩学长:
笔记已阅。比喻接受修正。
‘输入’需明确源头与格式,‘处理’应遵循内在逻辑而非外部干预,‘输出’则取决于系统自身状态与目标。
当前系统运行稳定,暂无外部调试需求。
书籍暂借,下周归还。
喻宁姝」
宋承浩捏着这张便利贴,看了很久,然后慢慢笑了起来。不是平时那种漫不经心或阳光灿烂的笑,而是一种混合着释然、兴味和更浓厚挑战欲的、发自内心的笑容。
她懂了。不仅懂了他的道歉(虽然以这种迂回的方式),更用他所尝试建立的“语言”,给出了清晰、冷静且保持距离的回应。
“暂无外部调试需求”。
好吧。
他把这张便利贴对折,小心地夹进了自己的物理课本里。然后拿起那本被翻开的编程入门书,看到她用铅笔在“理解输入与输出”那一节的空白处,做了一个极小的标记。
一种奇异的、无声的“对话”,以这种极其冷静和书面化的方式,第一次建立了。
这之后,他们依然很少碰面。但浅蓝色的便利贴,开始偶尔出现在自习室那个固定的位置上,话题逐渐从冰冷的“程序比喻”,扩展到一些更具体、但依然保持安全距离的内容。
比如,宋承浩贴:「物理第三单元动能定理,推导过程简洁与冗余的边界在哪?(附:校门口新开奶茶店,三分糖柠檬茶测评:尚可,酸度适中。)」
喻宁姝回:「简洁在于核心公式的应用条件,冗余可能源于对中间状态不必要的描述。测评收到,建议尝试同一品牌蜂蜜柚子茶,甜度来源更自然。(附:归还《给编程新手的第一个项目》,第58页关于循环结构的比喻略有误导,已用铅笔标注。)」
再比如,宋承浩贴:「校篮球队下周决赛,对手擅长联防。破解思路?赌一顿饭,你猜胜负。(纯粹技术讨论,非邀约。)」
喻宁姝隔了一天回:「可研究对手左路协防习惯,利用反向挡拆制造空间。胜负概率基于现有数据不足,不予置评。饭局赌约无效,系统拒绝运行此类协议。」
每一张便利贴,都像一次小心翼翼的参数交换,一次在既定规则下的有限接触。宋承浩逐渐发现,撇开那些生活的狼狈和刻意的疏离,喻宁姝的思维清晰、敏捷,甚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、冷幽默式的犀利。她看待问题的方式独特,总能抓住被他忽略的关键点。
而他,也第一次尝试收敛起对谁都一样的“好”,学着将“输出”限定在对方可能接受且明确的“格式”内。这种克制和针对性,对他而言是种陌生的体验,却意外地不让人讨厌。
十一月初,一次月考刚结束。宋承浩在便利贴上写:「这次物理最后一道大题,磁场偏转叠加动能损失,你的解法第二步,用能量守恒代替部分动量分析,怎么想到的?(考得还行,老班终于没念紧箍咒。)」
第二天,他在同样的位置,看到了回复。不是便利贴,而是那本深蓝色笔记本被推到了桌子中央,翻开了新的一页。
上面不再是简单的几句话,而是用黑色签字笔,工整地画出了一幅简洁的受力分析图和能量流转示意图,旁边配着清晰的步骤说明和公式推导。笔迹认真,逻辑严密。
在示意图的右下角,还有一行很小的字:
「因为那样更简洁。宋承浩,你打篮球的时候,是计算每一步的动量,还是感受整体的节奏和空间?」
问题下面,空了一行。然后,是另一行字,墨迹似乎稍微深了一点:
「笔记本不用还了。算作……之前卫衣的回礼。」
宋承浩拿起笔记本,指尖拂过那行关于篮球的问题,然后停留在最后那句关于回礼的话上。纸张的触感微凉,字迹却仿佛带着温度。
他合上笔记本,看向窗外。梧桐树的叶子几乎掉光了,枝干清晰伸向灰蓝色的天空。
冬天真的来了。
但他觉得,某个一直运转在独立封闭系统中的程序,好像终于……向他开放了一个极小的、非公开的调试接口。
虽然访问权限依旧有限。
但这只是个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