艺术节的热闹像潮水般退去，留下岸上一地干燥的、按部就班的课业。高三楼弥漫着一种无形但黏稠的焦灼，月考、模拟考、排名表……空气里都是试卷和速溶咖啡的味道。
宋承浩却觉得有些意兴阑珊。
篮球砸在篮板上的闷响，吉他弦拨动后空泛的回音，甚至兄弟们插科打诨的笑闹，都好像隔了一层膜。脑子里时不时会闪过礼堂那道雪白的追光，和光里清澈的嗓音。还有树影下，那几个女生半开玩笑的话——“对谁都好”。
他甩甩头，把笔扔在摊开的物理卷子上，发出“啪”一声轻响。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，在桌面上切出明晃晃的方块。坐不住了。
高二那次月考排名下降后，老班把他“发配”到了图书馆旁边的阶梯自习室，美其名曰“换个环境，收收心”。那地方宽敞，冷清，去的人少，通常只有零星几个抓紧每分每秒的学霸，或者像他这样被“流放”的。
宋承浩晃进自习室时，下午第二节课刚下。偌大的空间里果然没几个人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叶子摩擦的沙沙声。他习惯性地朝着自己常霸占的、靠后门有插座的角落走去，脚步却在半途顿住了。
靠窗那一排，离他最远的位置上，坐着喻宁姝。
她面前摊着习题册和笔记本，背挺得笔直，正微微蹙眉，咬着笔杆末端，盯着面前一道题。阳光从她侧面的窗户漫进来，给她专注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，连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。马尾松了些，几缕碎发落在耳边。
她似乎遇到了难题，无意识地用笔杆轻轻敲着下巴，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。
宋承浩的脚步放轻了，走到自己那个角落，拉开椅子坐下。动作比平时小心，没弄出什么声响。他拿出本英语单词书，摊开，目光却越过书页上方，落在那个窗边的身影上。
她解题很投入，偶尔会翻参考书，查找笔记，手指点着纸面一行行往下移，遇到关键处，会用不同颜色的笔做标记。遇到卡住的地方，她会停下来，望着窗外发一会儿呆，手指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着圈，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，猛地坐直，低头飞快地演算。
整个过程安静，有序，带着一种和她唱歌时相似的、沉浸其中的专注力。
宋承浩看了很久。他发现自己很难把眼前这个沉静解题的喻宁姝，和艺术节舞台上那个发光的歌者，还有空教室里那个狼狈拧衣服的女孩完全重叠。她们像是同一个灵魂在不同象限里的投影，每个都真实，每个又都只展露一部分。
原来她学习的时候是这样的。
“沙沙——”
轻微的椅子挪动声。喻宁姝站了起来，拿起桌上的浅蓝色保温杯，看样子是去打水。她转身，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自习室，恰好和宋承浩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撞个正着。
她显然愣了一下，脚步微顿，随即对他点了点头，算是打过招呼。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，既不惊讶，也不热络，就是那种面对不太熟的同校同学时，最平常不过的礼貌。
宋承浩也下意识点了点头，扯出个惯常的笑。喻宁姝已经收回目光，朝着门口的开水间走去了。
等她打完水回来，重新坐下，翻开习题册，那个小小的插曲似乎没留下任何痕迹。她很快又回到了自己的解题世界里。
宋承浩低下头，看着单词书上密密麻麻的字母，忽然觉得有点没意思。他合上书，从裤兜里摸出手机，调到静音，开始刷一些无聊的资讯。刷了一会儿，又觉得屏幕刺眼，锁了屏，把手机扔在一边。
自习室里更安静了，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，和远处某个角落翻书的轻响。
他重新看向喻宁姝。她似乎解开了那道难题，眉头舒展开，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，那是个转瞬即逝的、为自己的进展而感到满意的小表情。然后她拿起保温杯，小心地喝了一小口水，继续攻克下一道。
整个下午，他们各自占据着自习室对角线两端，没有任何交流。宋承浩破天荒地没提前溜走，也没趴下睡觉，就坐在那里，有时看看单词（虽然没看进去几个），有时看看窗外，更多的时候，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飘向窗边那个安静的背影。
他发现，她每隔大约四十分钟，会停下来休息五分钟，不是玩手机，只是站起来活动一下肩颈，或者走到窗边看看外面的树，喝点水。时间掐得很准。
他发现，她用的笔袋是很独特的iPadmini大小，整个笔袋翻下一半撑在桌子上，一个隔间里面整齐地插着几支不同颜色的笔，一把塑料尺在网格袋里躺着，应该是国誉的。保温杯是那种很简约的款式，漆面有些地方磨掉了，露出底下金属的原色。
他还发现，当夕阳的光线开始倾斜，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桌面上时，她会收拾好东西，把桌面清理得干干净净，椅子推回原位，然后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书包，安静地离开。从头到尾，没有再看他的方向一眼。
好像他这个人，和这自习室里的桌椅、书架一样，只是背景的一部分。
宋承浩在她离开后，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。夕阳的余晖爬满了他的桌面，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。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，大概是他刚上高一那会儿，也是在这个自习室，他因为帮一个被欺负的初中部学弟出头，被当时高二的几个混混堵在这里。虽然最后没吃亏，但动静闹得挺大
喻宁姝那时……应该还在上初中吧？肯定不知道这些。
他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。干嘛想这些？
他站起身，也把椅子推好。走到门口时，鬼使神差地，回头看了一眼喻宁姝坐过的那个位置。桌面空荡荡，反射着窗外的暮光，一片澄净。
就好像她从没来过。
但宋承浩知道，那个下午，那个沉静解题的侧影，那种有条不紊的专注，还有那种将他彻底视为“背景”的平静，已经和追光下的歌声、雨夜里的狼狈一样，悄然落在了他那片原本对谁都一样、模糊不清的界限里。
虽然，她可能根本不在意他是否在这里，是否看见。
他拉开门，走进傍晚微凉的风里。
下次……也许不用特意找什么名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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