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苏影蹲下身,仔细看了看纱筒的质地,又用手捻了捻纱线。
她的纺织知识是跟母亲学的,母亲年轻时是厂里的挡车工,后来眼睛不好才转岗。
母亲教过她:好棉纱手感柔软,有自然的捻度;次品纱手感发硬,捻度不均。
“这批纱,”她站起身,语气平静但坚定,“可能有问题。我能拿一点去检验室吗?”
赵主任的脸色变了变:“小江厂长,这……这都是正规渠道进的纱,能有啥问题?”
“检验一下就知道了。”江苏影坚持。她自己动手,从几个纱筒上各剪了一小段纱样,用纸条仔细包好,写上编号。
去检验室的路上,她心跳得很快。
这是她第一次在没有父亲或李科长陪同的情况下,独自做出这样的决定。如果判断错了怎么办?如果得罪了车间主任怎么办?
但她想起父亲笔记本里的一句话:“管生产,心要细,胆要大。发现问题不查,就是对全厂工人不负责任。”
检验室的老技术员张师傅看到她来,有些惊讶。
听完她的来意,张师傅没多问,接过纱样,开始检测。显微镜、强力机、捻度仪……一系列操作熟练而严谨。
等待结果时,江苏影坐在检验室的长凳上,手心微微出汗。
窗外的阳光照进来,空气里有化学试剂和棉纤维混合的独特气味。
半小时后,张师傅摘下老花镜,表情严肃:
“小江厂长,您判断得对。这三号、五号、七号纱样的断裂强力不足标准值的百分之八十,捻度也不均匀。用这种纱织布,断头率高,次品率肯定上去。”
江苏影接过检测报告,手指有些发颤——不是害怕,是证实了自己判断后的激动。
“这事……”张师傅犹豫了一下,“您打算怎么处理?”
“按制度办。”江苏影深吸一口气,“不合格原料要退回仓库,追查进货渠道。生产出的坯布要单独标记,重新检验。我这就去向李科长汇报。”
她拿着检测报告走出检验室,脚步比来时坚定了许多。阳光照在她身上,深蓝色的工装有些宽大,但脊梁挺得笔直。
她没有直接回办公室,而是先去了三车间。赵主任见她回来,脸色有些不自然。
“赵主任,”
江苏影把检测报告递给他,“检验结果出来了,这批纱确实不合格。我已经通知仓库暂停发放同批次原料,生产出的坯布需要单独处理。”
赵主任接过报告,看了几眼,额头冒汗:“这……这我也不知道啊!仓库发来的,我们就用了……”
“问题出在哪个环节,厂里会查清楚。”
江苏影语气平静,但不容置疑,
“当务之急是减少损失。请您立刻安排人,把这批纱织的坯布单独存放,等待重新检验。另外,今天下午三点,请各车间主任到小会议室开会,讨论原料质量控制问题。”
她说这些话时,心里其实也在打鼓。毕竟她才十八岁,而面前的赵主任在厂里干了二十多年。
但她必须撑住——不是为了摆厂长千金的架子,而是为了对得起身上这份责任。
赵主任看着她年轻却坚定的脸,最终点了点头:“好,我马上安排。”
离开三车间时,江苏影听见背后有工人在小声议论:
“江厂长的闺女可以啊,还真能看出来纱有问题。”
“听说早上在仓库,新来的小魏师傅也发现单子开错了……”
“嘿,这俩年轻人,一个比一个较真。”
她没有回头,但嘴角微微弯了一下。较真?也许吧。
但如果不较真,父亲一手经营起来的厂子,几百号工人的饭碗,又靠什么保证呢?
回到办公室,她向李科长详细汇报了情况。
李科长听完,难得地露出了赞许的表情:“处理得很好。原料质量问题必须一查到底。下午的会,你主持。”
“我?”江苏影有些意外。
“你是副厂长,江厂长不在,当然是你主持。”李科长说得理所当然,“别怕,我就在旁边。”
下午三点,小会议室里坐满了各车间主任和相关部门负责人。
江苏影坐在主位——父亲平时坐的位置,面前摊着笔记本和那份检测报告。
她有些紧张,手在桌下悄悄攥紧了。
但当她开口,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平稳:“今天召集大家,主要是通报三车间发现的一起原料质量问题,并讨论如何加强全厂原料入厂检验和过程控制……”
她条理清晰地讲了发现问题、送检、确认问题的全过程,出示了检测报告,提出了初步处理意见。
讲完后,她看着在座的各位:“请大家发表意见。”
短暂的沉默后,质检科科长首先发言:“小江厂长说得对,这个问题必须重视。
我建议从今天起,所有批次原料入厂,必须质检科抽检合格才能入库。”
供销科科长有些尴尬:“这批纱是从县棉麻公司进的,合作很多年了,没想到会出问题。我马上联系他们,要求退货并追责。”
各车间主任也纷纷表态,支持加强质量控制。
会议开了四十分钟,形成了决议:建立原料入厂强制检验制度,完善车间领用核对流程,对已发现问题批次进行全流程追溯。
散会后,李科长留下江苏影:“今天表现不错。但你要记住,这只是开始。管一个厂,除了技术问题,还有人的问题、钱的问题、上下级关系的问题……慢慢学。”
江苏影点头:“我明白,李叔叔。”
这个称呼让李科长愣了一下,随即笑了:“嗯。去吧,明天周五,仓库新人的考核,你也去看看。”
江苏影回到自己办公室,关上门,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她走到窗边,看着楼下厂区。工人们正在换班,人流穿梭。机器声、说话声、自行车铃声……一切如常。
但对她而言,今天一切都不一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