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,月亮升起来了,清冷的月光透过糊窗的塑料纸缝隙,在地上投下一道窄窄的光带。
同一时刻,在城西那片安静的干部家属院里,江苏影也还没睡。
她坐在自己的书桌前,桌上摊开的不是学校课本,而是一摞厚厚的工厂报表。
台灯是父亲去年从上海出差带回来的,乳白色的灯罩,光线柔和明亮。
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系统地看厂里的资料。过去父亲从不让她接触这些,只说“你好好读书就行”。
但现在,父亲那句“以后厂里的事,就交给你了”像一道命令,让她不得不直面这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术语。
她先看的是上半年的生产报表。每个月各车间的产量、耗材、工时、合格率……数字起起伏伏,像一条条有生命的曲线。
她看得吃力,很多专业术语不懂,只能对照着父亲书架上那本《纺织工业管理基础》一点一点查。
看到织布车间的数据时,她注意到一个现象:三车间的产量一直稳定,但耗纱量逐月微升。虽然增幅很小,但趋势明显。
她皱起眉,翻开对应的原料入库记录,又核对出库单,一笔一笔地算。
台灯的光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,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。
书桌一角摆着个小相框,里面是她和父母的合影——那是她初中毕业时拍的,父亲还满头黑发,笑得爽朗;
母亲邓淑兰挽着发髻,温柔地搂着她的肩。照片是彩色的,但已经开始泛黄。
算到第三遍时,她基本确定了:三车间的耗纱量确实异常。
要么是统计有误,要么是生产过程中有浪费,要么……她不敢往下想。
合上报表,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,目光落在桌边那串黄铜钥匙上。
钥匙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,但此刻在她眼里,却显得格外沉重。
今天白天在办公室,她其实没有一直看资料。上午父亲没来,几个车间主任来找,她只能说“江厂长身体不太舒服,下午来”。
他们嘴上说着“没关系,让江厂长好好休息”,但眼神里的探究和疑虑,她看得分明。
下午父亲来了,但只待了两个小时。他脸色依然不好,却强打着精神开了个小会,布置了下周的生产任务。
散会后,他靠在椅背上,闭着眼休息了好一会儿。江苏影给他倒了杯热水,他接过时,手有些抖。
“爸,要不明天您别来了,在家休息吧。”她忍不住说。
江父睁开眼,笑了笑,那笑容疲惫但温和:“哪有那么娇气。老毛病了,吃几天药就好。”
他顿了顿,看着女儿,“报表看得怎么样?”
“在看。”江苏影没提自己的发现,她不想让父亲更操心,“有些地方不太懂。”
“不懂就问,问李科长,问徐主任,问车间老师傅。”江父说着,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,牛皮封面已经磨损,
“这是我这些年记的,厂里的大事小情,一些经验教训,都在里面。你有空看看。”
笔记本很沉,翻开第一页,是工整的钢笔字:1978年3月,洪星纺织厂恢复生产责任制试行记录。字迹遒劲有力,是父亲年轻时写的。
江苏影接过笔记本,感觉接过的不是一本笔记,而是一座山。
现在,夜深人静,那本笔记就放在报表旁边。她翻开一页,看到父亲记录的1982年那次设备改造的详细过程:
如何争取上级拨款,如何选择设备型号,如何组织安装调试,出现问题如何解决……事无巨细,连每个参与人员的名字和分工都记得清清楚楚。
她看得入神,仿佛能透过字迹,看见当年父亲忙碌的身影:
在车间里和技术员讨论,在办公室熬夜画图纸,去省城跑手续时在火车站啃冷馒头……
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,是母亲邓淑兰。邓淑兰轻轻推开门,手里端着一碗银耳羹。
“还没睡?”邓淑兰把碗放在桌上,声音压得很低,怕吵醒已经休息的父亲。
“马上就看完了。”江苏影说,接过碗。银耳炖得晶莹剔透,微甜,温度正好。
邓淑兰在床边坐下,看着女儿。灯光下,女儿的脸还有些稚气,但眼神已经不一样了——那是开始承担重任的人才会有的眼神。
“你爸今天回来,又吃了药才睡下。”邓淑兰轻声说,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忧虑,
“医生说是慢性胃炎,要静养,不能劳累,不能操心。可厂里这一摊子事……”
“妈,您别太担心。”江苏影放下碗,握住母亲的手,
“爸会好起来的。厂里的事……我会尽快学。”
邓淑兰反握住女儿的手,握得很紧。
她的手有些粗糙,是常年做家务留下的。但此刻,这双手传递着温暖和力量。
“你爸把厂子看得比命还重。”邓淑兰的声音有些哽咽,
“这些年,多少人劝他,凭咱家的条件,早该自己单干了。可他说,厂子是国家的,是几百号工人的饭碗,不能丢。”
江苏影静静地听着。这些事,她以前也零星听过,但从未像现在这样真切地感受到其中的分量。
“现在你要接这个担子,妈心疼你,但也为你爸高兴。”邓淑兰抹了抹眼角,“你是个聪明孩子,一定能做好。只是……别太逼自己,慢慢来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江苏影点头,心里那点因为看不懂报表而产生的焦躁,似乎被母亲的话抚平了些。
邓淑兰又坐了一会儿,叮嘱她早点睡,才轻手轻脚地离开,带上了门。
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。江苏影喝完银耳羹,收拾好桌面,却没有立刻关灯。她拿起那串黄铜钥匙,放在掌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