喂母亲吃了小半碗饭,魏溯才停下来。夏招安摇摇头,表示够了。
她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,但脸色似乎真的有了些血色。
“今天……在厂里,还顺利吗?”
她问,声音比刚才有力了些。
魏溯从怀里掏出那本《物资管理规范》,还有下午做的笔记。
“顺利。陈师傅——就是带我的老保管员,人很好,教得很仔细。”他翻开笔记,借着灶火的光,指给母亲看,
“这是货品编码,这是台账格式,这是……”
他说得很认真,虽然知道母亲不一定全听懂。
但夏招安听得很专注,眼睛一直看着他,仿佛看到了丈夫,看着他说话时发亮的眼睛,看着他翻动笔记时那粗糙的手指,以及儿子给她的一小盒蛤蜊油。
— —下午陈师傅给了他一小盒蛤蜊油,说仓库里灰尘大,要保护手。
“溯儿,娘亲用不到。”
这一小盒蛤蜊油又回到了魏溯的手中。
“李科长说,让我三天内看完这本手册,周五要考。”
魏溯合上笔记,语气里有压力,也有决心,“我一定得通过。”
夏招安伸出手,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蓝色封面上“洪星纺织厂”那几个字。她的指尖微微颤抖,但动作很轻柔,像是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。
“好好学……”她说,每个字都说得很慢,但很清晰,“你爹要是知道……一定高兴。”
魏溯鼻子一酸,赶紧低下头,假装整理笔记。灶膛里的火噼啪响了一声,爆出几点火星。
外公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手里的针线,静静地看着他们。昏黄的光线里,老人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刻的,深深浅浅。
他看了好一会儿,才缓缓站起身,走到桌边,拿起魏溯带回来的饭盒。
“锅里还有粥,热着呢。”外公说着,盛了碗稀粥,又把饭盒里剩下的饭菜倒进一个碗里,推给魏溯,“吃。”
魏溯想推辞,但外公的眼神不容拒绝。他端起碗,就着咸菜,大口吃起来。
粥是玉米面掺了少许大米熬的,稀薄,但很暖和。土豆烧肉的油星浮在粥面上,化开,给平淡的粥添了些滋味。
吃完饭,魏溯抢着收拾了碗筷,又给母亲熬了晚上的药。
等一切都安顿好,夏招安重新躺下休息,外公也回了隔壁自己那间更小的隔间,他才在煤油灯下摊开了那本《物资管理规范》。
煤油灯的火苗跳动着,在墙上投出晃动的影子。魏溯就着昏暗的光,一页页仔细地看。
手册内容很详细:入库流程、出库审批、库存盘点、安全规范、物资分类编码……他看得吃力——很多专业术语不懂,但不敢跳过,一个字一个字地读,在笔记上做标记。
看到“危险品管理”那章时,他忽然想起父亲。矿上应该也有这样的安全规范吧?
如果父亲当时严格按照规范操作,如果矿上的管理能更严格些……
他摇摇头,甩开这些念头,继续往下看。现在想这些没用,他得先把眼前的事做好。
夜渐渐深了,棚户区彻底安静下来。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,更显得夜静。
魏溯揉了揉发酸的眼睛,抬头看见夏招安不知什么时候又醒了,正静静地看着他。
“娘,吵到你了?”
夏招安摇摇头,声音很轻:“早点睡,明天还要上班。”
“再看一会儿。”魏溯说。他其实已经困了,眼皮发沉,但手册才看了一半。
夏招安没再劝,只是看着他。
煤油灯的光映在她眼里,像是两点微弱的星火。过了好一会儿,她才说:“那鸡蛋……我今天吃了。”
魏溯愣了一下,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江苏影给的那个鸡蛋。
早上他出门前,把鸡蛋煮了,剥好放在碗里,嘱咐母亲一定要吃。
“好吃吗?”他问。
夏招安没回答好吃不好吃,只是说:“江厂长的闺女……是个好心人。”
魏溯点点头,想起清晨那个匆忙的照面,那双清澈的眼睛,还有那句“你……要不要喝口水?”。
“嗯。”他应了一声,不知该说什么。
“咱们欠人家的情……”夏招安慢慢地说,“你得记着,好好工作,就是最好的报答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魏溯郑重地说。
夏招安似乎还想说什么,但一阵倦意袭来,她又闭上了眼睛。
魏溯听着母亲呼吸渐渐平稳,才轻轻吹灭煤油灯,摸黑脱了外衣,在炕的另一头和衣躺下。
黑暗中,他睁着眼,脑子里反复回放着今天的一切:
李科长审视的目光,陈师傅细致的讲解,货架上整齐的物资,台账上工整的记录,食堂里的人群,小刘姐的笑容,还有身上这套新工装粗糙厚实的触感,以及额外两套工服带来的踏实感。
他翻了个身,手无意中碰到枕边那串钥匙。金属凉凉的,沉甸甸的。他握住钥匙,闭上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