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记

“我有个战友以前在三矿保卫科。”李科长说得很随意，脚步没停，

“后来调走了。矿上的事……复杂。”他没再说下去，但魏溯听懂了那没说出口的意思——关于父亲死因的“说法”，或许并不像矿上宣称的那么简单。

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魏溯心头。

是感激李科长这隐晦的提示？

还是更深的悲哀？

他没来得及细想，已经走到了仓库区。

仓库是一排平房，红砖墙，铁皮顶，窗户很高。门口停着几辆推车，地上散落着些棉絮。

李科长推开厚重的木门，一股更浓郁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——棉麻的天然气息、防蛀的樟脑味、金属零件的机油味，还有纸张和灰尘的味道。

仓库里很宽敞，高高的货架上整齐地码放着各种物资：成包的棉纱、成捆的坯布、装着零件的木箱、堆成小山的劳保用品。

光线从高窗射进来，在空气中照出无数飞舞的微尘。

一个头发花白、背微驼的老工人正蹲在一个木箱前清点着什么，听见动静，回过头来。

“老陈，人带来了。”李科长说。

陈师傅站起身，拍了拍手上的灰。他看起来六十岁左右，脸上皱纹很深，但眼睛很亮。

他上下打量了魏溯一番，点点头：“小伙子看着挺结实。”

“魏溯，这是陈师傅，在厂里干了三十多年了，仓库的每颗螺丝钉在哪他都清楚。”

李科长介绍，“这一个月，你就跟着陈师傅学。他月底退休，你要在这之前把该学的都学会。”

“陈师傅好。”魏溯恭敬地叫了一声。

陈师傅“嗯”了一声，算是应了。

他从兜里掏出串钥匙，叮当作响。

“来吧，先从认货架开始。”他转身往仓库深处走，脚步不快，但很稳。

李科长对魏溯说：“你先跟着学，下午我再过来看看。”说完就转身走了。

仓库门关上，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魏溯和陈师傅两个人。机器的轰鸣声从隔壁车间隐约传来，显得这里格外安静。

陈师傅走到第一排货架前，指着上面码放整齐的棉纱包：“这是32支纯棉纱，车间织细布用的。每包标准重量50公斤，入库要过秤，出库要登记车间领料单和经手人。”

他的声音不高，但每个字都很清晰，“看到包上的粉笔字没？‘3-12’意思是三号车间，十二月进的货。日期要写清楚，不然久了就乱了。”

魏溯仔细看着。棉纱包是白色的麻袋包装，上面用粉笔写着工整的字：32支纯棉，50kg，3-12，87.4.5。最后一个显然是日期。

“你记性怎么样？”陈师傅突然问。

“还成。”魏溯说。

“那好，我今天说一遍，你明天要能复述出来七成。”陈师傅继续往前走，“这是坯布区，分纯棉、涤棉、混纺三种，每种又分不同的幅宽和克重。编码看这里——”

他指着货架侧面钉着的一块小铁牌，上面刻着：PB-MC-90-120。

“PB是坯布，MC是纯棉，90是幅宽90厘米，120是克重。”陈师傅解释，

“每个编码对应一个品类，台账上也是按这个来记。弄错一个字母，领料的人就能领错布，一错就是几十上百米，损失就大了。”

魏溯重重点头，眼睛紧紧盯着那些铁牌，心里默念着编码规则。

他们就这样一排排货架走过去。

陈师傅讲得很细：劳保用品的发放标准、五金零件的保养要求、易燃品的单独存放规定、雨季防潮的措施……魏溯听得全神贯注，恨不得长出两个脑子来记。

走到仓库最里面的办公桌前，陈师傅从抽屉里拿出几本厚厚的台账。

“这是入库账，这是出库账，这是库存盘点表。”

他翻开一本，里面是工整的钢笔字，每笔记录都清清楚楚，有日期、品名、编码、数量、经手人签名。

“我记了三十年账，从没出过岔子。”陈师傅的语气里有种淡淡的自豪，

“你接手后，也不能出岔子。”

魏溯看着那些密密麻麻却井然有序的记录，突然感到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。

这不是码头扛包，咬牙使力气就行。这里需要的是细心、是耐心、是经年累月不出错的严谨。

“会打算盘吗？”陈师傅问出和李科长同样的问题。

“会一点。”

陈师傅从桌下拿出一个老旧的木算盘，黑漆斑驳，珠子磨得发亮。“打一遍我看看。356加487，减239。”

魏溯接过算盘。珠子有些紧，他拨动时很小心。心里算着，手上动着，虽然慢，但每一步都清晰。

最后，算盘上显示的数字是604。

陈师傅看了一眼，没说话，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《珠算口诀》。

“有空多练。月底盘点要算总账，不能错一个数。”

“是。”

中午下工的汽笛拉响时，魏溯已经记了满满两页笔记。

陈师傅锁上仓库门，把钥匙串递给他：“下午一点半上班，别迟到。钥匙你拿着，以后这就是你的责任了。”

魏溯接过钥匙。沉甸甸的一串，有七八把，每把都用小铁片标着用途：大门、侧门、劳保库、五金库……他握在手里，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传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