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时,江母端着两盘菜从厨房出来,听到这话,看了丈夫一眼,那眼神里有关切,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忧虑。
她转向女儿,语气尽量平常:
“影影,洗洗手,吃饭了。你爸今天……下午还是去厂里转了一圈?”
“嗯,去看了看。”
江父接过话头,声音努力维持着平时的平稳,。
“影丫头今天账目理得挺清楚,车间里几个老师傅也都夸她心细。”
他略作停顿,像是忽然想起,
“哦,工会你徐阿姨下午跟我提了句,说她推荐了个小伙子去试仓库保管员的岗。 好像是码头那边老魏家的孩子,家里挺不容易,人瞧着倒踏实。”
江苏影正要夹菜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。
魏溯,他啊。徐阿姨真的帮忙了。
她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,有点像是松了口气,又好像有一根极细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,余韵微颤。
她抬眼看了看父亲强打精神的侧脸,白天接过那串黄铜钥匙时心底那份隐约的不安与困惑,此刻突然变得具体而沉重,父亲的身体,远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硬朗;
而那个在清晨匆匆一瞥的少年,他的命运,竟也以这种方式,被织进了与这个工厂、甚至与她相关的经纬之中。
饭桌上,父亲依旧断断续续问着厂里的事,语气如常地交代着一些安排,但碗里的米饭只动了小半。
母亲沉默地给他夹着菜,偶尔目光相触,流转着只有他们自己懂的沉重。
江苏影默默咀嚼着,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,“接班”两个字,不仅仅是荣耀和期望,更是冰冷而具体的责任,它沉甸甸地压下来,不容退缩。
而那个名叫魏溯的少年,像一颗突然投入湖面的石子,在他自己奋力挣扎的水面之外,也在她的心湖里,荡开了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。
第二天,天还未亮透,青灰色的光刚渗进棚户区的缝隙。
魏溯已经起来了。
他轻手轻脚地给炉子换了煤,烧上热水,替母亲换了额上被冷汗浸湿的毛巾(后半夜她又起了低烧),然后重新坐上小凳,守着砂锅熬药。
熟悉的苦香再次弥漫开来,比昨日似乎更添了一丝笃定。
母亲醒得比往常早些,或许是药力,或许是心事。
她侧躺着,看着儿子被灶火映亮的、专注的侧脸,声音虽弱,却清晰:“溯儿……那工作……真妥了?”
魏溯立刻凑到炕边,压低声音:
“娘,你觉着好些没?工作的事您放一百个心,是工会徐主任亲自介绍的,今天就去厂里报到。只要我好好干,就能转正,就是正经的国家工人了。”
他把“国家工人”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。在这个年代,这意味着粮票、劳保、医疗,意味着风雨不侵的安稳,意味着这个破碎家庭触手可及的屋檐。
女人伸出枯瘦如柴的手,指尖颤抖着,轻轻触了触儿子洗得发白却平整的衣角,眼眶倏地红了,水光在里面打转:
“好,好……去,去了就好好干……争口气……别对不起人家徐主任这份心……也……也别让你爹在地下……”
后面的话哽咽着,说不下去了。
“我知道,娘。”
魏溯一把握住母亲冰凉的手,用力攥紧,仿佛想把自己的热量和决心都传过去,
“我一定争气。您啥也别想,就安心养病,按时喝药。等发了第一个月工资,咱就请周伯再来好好瞧瞧,开最好的药。”
外公蹲在门槛外,“吧嗒吧嗒”抽着旱烟,晨雾混着青灰色的烟雾,笼罩着他佝偻的身影。
他听着屋里母子俩的对话,没回头,但那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气,似乎随着烟雾,长长地、缓缓地吐了出来。
那自从女婿横死、女儿病倒后就塌了半边的天,朦胧中,好像看到了一根勉强可以倚靠的椽子。
晨光终于挣脱了雾霭,明晃晃地照进了杂乱的小巷,照亮了水洼,也照亮了魏溯浆洗干净的衣领。
他将那张小心折好的登记表最后一次展开检查,抚平边角,仔细放入内兜,贴肉放着。
又回头看了一眼炕上,母亲闭着眼,但脸色似乎真的少了些骇人的青灰。
他转过身,推开吱呀的木门,迎着越来越亮的日光,大步朝红星纺织厂走去。
脚步踩在泥泞未干的小路上,沉稳,有力,踏碎了一地昨日的晦暗与挣扎。
前方,工厂高大的烟囱和厂房轮廓在朝阳中逐渐清晰,隆隆的机器声隐约传来,像一种宏大而规律的召唤。
新的身份,新的战场,伴随沉重的责任和一丝微弱却坚韧的希望,就在那片喧嚣之中,等待着他去确认属于自己的位置。
而在工厂另一端,厂办二楼那间小小的副厂长办公室里,江苏影也已经坐在了父亲的办公桌前。
面前摊开的报表密密麻麻,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,父亲那辆熟悉的二八自行车今天没有停在老位置。
母亲早上轻声叮嘱:“你爸要多歇半天,厂里……你先看着。”
一种陌生的、独自面对庞然事物的压力,无声地蔓延开来,包裹了她。
她想起父亲昨晚提及的那个名字,那个在晨雾中奔跑的少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