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溯把那张《洪星纺织厂职工入职登记表》叠好,连同药包一起紧紧捂在胸口,一路跑回码头边的家。
步子迈得又急又稳,脚下带起的风扑在滚烫的脸上。
心口那块一直压着的石头,像是裂开了一道缝,透进些温热的、带着药香的光。
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,屋里熟悉的沉闷气息裹着更浓的药味扑面而来。
他娘蜷在炕角,似乎昏睡着,眉头却拧成疙瘩,不时漏出几声压抑的、痛苦的咳。
外公佝偻着背,坐在灶膛前唯一的小板凳上,就着门口吝啬的天光,费力地捻着麻线,补一只破了好几处的麻袋,那是魏溯从扛货处捡来用的。
“外公,药抓回来了。”
魏溯的声音还有点喘,却透着一股子不同于以往的亮。
外公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先落在他手里的蓝布包袱上,定了一定,才慢慢挪到他脸上:
“哪来的钱?”
声音沙哑干涩,不是询问,是审问。
这年月,天上不会掉馅饼,只会掉麻烦。
魏溯没急着答话,先把包袱小心放在那张被油污浸得发黑的木桌上,解开结。
三副用黄纸包得方正正、麻绳扎得紧紧的药材露出来,特有的苦香立刻驱散了一些屋里的浊气。
“是厂里……工会的徐主任,帮的忙。”
他顿了顿,吸了口气,才把最重的那句话吐出来,
“她还给了我张表,厂里招仓库保管员,让我明天去试试。成了,一个月……四十块。”
“四十块?徐主任?”
外公捻麻线的手停住了,枯瘦的手指微微发抖。
他撑着膝盖,极慢地站起身,挪到桌边,伸出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,摸了摸那几包药。
冰凉的黄纸,扎实的手感。
他又看了看被魏溯展开抚平的那张表格,鲜红的公章即便在昏暗里也刺眼。
“工会的徐主任……她为啥……” 老人的话没问完,眼里的疑虑却浓得化不开。
矿上那事之后,他对“好心”这东西,本能地存了十二分的警惕。
“她……兴许认得我爹,也可能就是……看咱家太难了。”
魏溯声音低了下去,一边说,一边手脚麻利地找出那个缺了口的旧砂锅,舀水,蹲到灶前引火。
柴有些潮,他鼓着腮帮子吹,火星溅起,映亮他年轻却过早刻上风霜的脸。
“徐主任说……看我像是个实诚能干的。”
这话说出来,他自己心里也虚飘,可那药实实在在,表格上的红章也实实在在。
他必须信,也必须让外公和娘信。这不仅是药,是工作,更是这个家快要绷断的弦,唯一能看到的续接处。
火终于旺了起来,贪婪地舔着锅底。
水渐渐发出细密的响声。魏溯按着药包上模糊的说明,小心地解开麻绳,将药材一样样放入水中。
川贝的微苦,阿胶略带腥气的润,还有其他几味草药的辛涩,随着翻滚的水汽蒸腾弥散,渐渐压过了屋里原本的腐朽气息。
这气味陌生而霸道,像是一支外来的军队,宣告着改变的到来。
药熬成了,浓稠发黑的汁液在粗瓷碗里晃动。
魏溯端起碗,走到炕边,俯下身,声音放得又轻又柔:“娘,娘,醒醒,喝药了。”
女人眼皮颤动了几下,艰难地睁开,眼神涣散地飘了一会儿,才吃力地聚焦在儿子脸上。
看到那碗浓黑似墨的药汁,她干裂起皮的嘴唇嚅动了几下,没发出声音,只是用尽力气,想撑起身子。
魏溯赶忙把碗搁在炕沿,和外公一左一右,搀扶着她靠坐在摞起的破被褥上。
“哪来的……” 她气若游丝,每个字都像耗尽了力气,问的却和外公一样。
“娘,先喝药,凉了更苦。”魏溯舀起一勺,仔细地吹了又吹,递到她嘴边。
“是厂里工会的徐主任心善,帮咱抓的药。我还得了个工作的机会,明天就去厂里试试。等你好了,咱家的日子就有盼头了。”
女人看着他,又看看那勺药,终于微微张开口。极苦的滋味在舌尖炸开,让她浑身一颤,眉头紧紧锁住。
但她没有吐,也没有别开头,就着儿子的手,一口,再一口,缓慢而坚定地吞咽着。
或许是药力,或许是儿子眼中那簇许久未见的火苗,她竟觉得胸腔里那团灼烧般的滞闷,似乎被这苦涩的液体冲刷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。
她没再追问,只是喝完了药,重新躺下时,目光一直跟着儿子在昏暗灶间忙碌的背影,眼角悄无声息地滑下一行浊泪。
魏溯和外公默默收拾着碗勺,彼此都没说话,但空气中那股令人窒息的绝望,似乎随着药气的弥漫,被冲淡了一点点。
同一天傍晚,江苏影拖着略感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家小院。
院里比平日安静。
母亲在厨房忙活,传来的锅铲声也透着小心。
她放下帆布包,走进客厅,一眼就看见父亲靠在那张老藤躺椅里,身上搭着条薄毯,闭着眼,脸色在昏黄灯光下显得灰白。
旁边小几上,放着半杯水和一个小白药瓶,标签上的字她看不真切。
“爸?” 江苏影心里咯噔一下,轻声唤道。
江父睁开眼,见是女儿,脸上立刻习惯性地堆起笑容,只是那笑容有些乏力,像蒙了层灰:
“影回来啦?厂里今天……还顺当?” 他说着就要起身。
“您别动。”江苏影快步上前,手轻轻按在父亲肩膀上。隔着毛衣,都能感觉到那份不同于往日的单薄。
“您脸色怎么这么差?这药……” 她目光扫向那个药瓶。
“没啥大事,老胃病又犯了。”
江父摆摆手,试图让语气轻松些,
“你妈呀,就是爱紧张,非押着我去医院瞧了瞧,开了点药。吃两天就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