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

少年跑得比风还快，脚下的青石板路被急促的脚步声叩响。

镇东头“济生堂”的周郎中刚把晾晒草药的竹匾摆出门槛，就见魏溯撑着门框，胸口剧烈起伏。

“周伯……我娘，咳血了。”

声音像是从干涸的井里硬扯出来的。

周郎中二话没说，提起枣木药箱就跟着走。

码头边低矮的平房里，女人躺在炕上，面色蜡黄，咳声空洞。

周郎中搭了脉，又仔细问了痰色，眉头锁得死紧：

“拖得太久，肺阴亏虚，已成劳怯。非得用好川贝润肺，真阿胶滋阴不可，先把这口气吊住。”

药方开好了。

周郎中拨着算盘，叹了口气：“三块六毛钱，川贝占大头……这已是成本价了。”

魏溯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出来——几张皱巴巴的毛票，几个一分两分的硬币。

他仔仔细细数了两遍，摊在手心：“周伯，我……就剩一块钱。”

还差两块六。他攥着那张黄表纸药方，指节捏得发白。

码头扛大包，一天满打满算一块二，这两块六，就是两天多的工钱。可他娘这口气，哪里等得了两天？

周郎中看着少年煞白的脸，又回头望了望济生堂的方向，搓了搓手，脸上露出难色：

“孩子，不是我不帮你……，这药我先给你抓上一副，钱慢慢还也行。不瞒你说，我屋里头的，就这两天要生了，接生婆、红糖、鸡蛋，样样都是开销。我也是给东家看铺子，作不得主……唉。”

他最后那声叹息又重又长，落在昏暗的屋里，溅起无声的无奈。

几乎就在同时，红星纺织厂大门口的水泥墙上，刚刚刷上浆糊，贴了一张崭新的大红纸。

正是交接班的时候，女工们围拢过去，有人大声念：

“招工启事！本厂现招熟练挡车女工十名，月基本工资三十二元，另招仓库保管员（男）一名，要求初中以上文化，能写会算，责任心强，月基本工资四十元！”

周围响起一阵低低的吸气声。

“四十块！”

有人忍不住惊呼。

这价钱，比不少老师傅的工资都高了，抵得上在码头风吹日晒干一个多月。

红纸在晨风里哗哗作响，那数字显得格外醒目。

厂办公楼里，二车间主任邓淑兰端着印有牡丹花的搪瓷杯，站在窗边。

女儿江苏影昨晚的话还在她耳边。

她心里清楚，厂里这次给仓库保管员定这么高的工资，是因为上个月仓库盘亏了一笔不小的数目，厂领导下了决心要找个绝对可靠、又能顶事的人。

这活儿责任重，不仅要管货，还得协助成本核算，不是光会扛力气就能干的。

她想起魏家那孩子。

她在码头见过他几回，闷头干活，眼神清亮，听说还自己看书写字。

更重要的是，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，知道轻重，懂珍惜。

第二天拂晓，河边的雾气还没散尽。

魏溯卸完最后一船货，拖着酸胀的腿走上码头。

两块六的缺口像块冰碴子梗在胸口。

他正茫然四顾，刚拐过红星纺织厂长长的后墙，就看见槐树下站着徐淑兰。

她穿着整洁的藏蓝呢子短大衣，手里提个半旧的蓝布包袱。

“魏家小子。”她声音不高。

魏溯赶紧走过去。

徐淑把包袱递过来：“你娘的病，耽搁不起。这里是三副药，按方子配的，用的都是道地药材，赶紧拿回去煎上。”

包袱入手沉甸甸的，一股清苦的药香透出来。魏溯愣住了。

“在码头出死力，不是长远之计。”

徐淑看着他，目光沉静。

“厂里仓库现在缺个保管员，责任重，要的人必须识字明理、心思细、手脚干净，还得扛得住事。工资给得高，四十块一个月，就是冲着这份责任去的。我觉得你是个实诚孩子，能试试。月头准时发钱，活儿在室内，也安稳。”

说着，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，放在包袱最上面。

魏溯用沾着灰土的手指，小心展开——是《洪星纺织厂职工入职登记表》。

他的目光落在“拟任岗位及工资”那一栏，手微微抖了一下。肆拾元整。这个数字，像一道强烈的光，瞬间刺破了他连日来的阴霾和无力。

它不仅意味着母亲的药钱有了着落，更意味着一种他几乎不敢想象的、稳定而有尊严的生活的可能。

晨雾正在散去，金红的阳光恰好掠过厂房高耸的烟囱，落在他手中那张薄薄的纸上，也落进他骤然亮起的眼睛里。

他抬起头，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，但每个字都咬得很重：

“徐主任……我……我不知道该说啥……这机会，这恩情，我一辈子不忘。我一定对得起这份工，对得起您这份信任！”

徐淑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浅笑：

“这工作责任大，厂里看得重，你心里有数就好。明天早上七点四十，带上这表，去厂办二楼人事科找李科长。就说是我推荐的。”

魏溯用力点头，将包袱和表格紧紧搂在怀里。

那不仅仅是三副救命的药和一张表格，更像是一把沉甸甸的、可以叩开未来之门的钥匙。

四十元，在这个清晨，不再只是一个数字，而是命运对他艰难人生的第一次郑重回响。

风从河面吹来，带着水腥气和隐约变得清晰的机器轰鸣。

阳光穿过槐树新发的嫩叶，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，晃晃悠悠，像是无声的织梭，正将两条原本平行的轨迹，牵引向一个充满挑战却也充满希望的交汇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