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7年4月,早上六点。
江苏影推开了纺织厂的大铁门。铁门很沉,推开时发出悠长的“吱呀”声。
她身上那件蓝色工装,是她妈用旧工作服改的,袖口还留着原先拆改过的浅色缝线,针脚细密。
钥匙是昨晚上父亲给的,黄铜的,磨得发亮。
父亲递过来时只说了一句:“影啊,以后厂里的事,就交给你了。”
她捏着钥匙,手心里有点潮。
有那么一瞬间,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——家里明明有些底子,为什么非要守着这个别人眼里是“铁饭碗”、实则千头万绪的厂子呢?
但这念头像水面的浮萍,一晃就沉下去了。父亲的期望沉甸甸的,她知道。
空气里有股棉花被阳光晒透了的暖味,混着机油那种特殊的清冽,还有早晨微凉的雾气。
街对面准时传来敲梆子的声音,“笃、笃、笃”,不紧不慢,是卖豆腐脑的老王出摊了。
这时候,魏溯刚扛完最后一箱货。
麻袋粗糙,在他肩颈处又磨出一片红痕。
背心早已湿透,紧贴在年轻却已显嶙峋的脊梁上。
他父亲冬天里在矿上没的,矿上来了人,说是他自己违规操作,撇得干干净净,最后扔下三百块钱就算完了。
他娘去矿上讨说法,被人推搡着出来,回来就倒下了,咳嗽一天比一天重,咳声好像能把五脏六腑都掏空。
出门前,外公蹲在门槛上卷烟,卷了半天也没点着,最后叹了口气:
“溯啊,晌午记得去抓药,你娘夜里又咳醒了,声音……听着瘆人。”
七点整,江苏影抱着厚厚一摞账本往车间走。
日头爬高了,明晃晃的,把她小小的影子紧紧压在脚底下。刚拐过仓库旁边的弯,猛地撞上一个人。
是魏溯,他一路跑着过来的。
他娘天没亮咳了血,暗红色的,溅在灰扑扑的枕巾上,触目惊心。
他得赶紧去请大夫。
这一撞,账本哗啦啦撒了一地,纸张散开。
两个人几乎同时蹲下去捡。
魏溯的手捡起一张表格时,碰到了江苏影正伸过来的手指,他像被烫到似的,赶紧缩了回去。
“对不起!”
他脱口而出,嗓门有点粗,是常年扛货、在嘈杂码头喊号子练出来的。
随即又补了一句,声音低了些,“你……没事吧?”
江苏影抬起头。
她认得这人是码头扛活的,偶尔能看见他沉默地扛着大包穿梭。
但没这么近看过。
他脸上都是汗,混着灰尘,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,眼睛下面是两片明显的淡青色,透着浓浓的疲惫和焦虑。
“你……跑这么急干啥?”
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,这不关她的事,显得多嘴。
“我娘病了。”
魏溯匆匆抹了把脸,汗水反而抹开一片污迹,“矿上的事之后,就一直没好过。”
江苏影顿了一下。矿上那事,她听说过。
有一次父亲在家吃饭,端起酒杯又放下,叹着气提过两句:
“……老魏家可惜了,顶梁柱说没就没了,剩下孤儿寡母……。”
她当时没太往心里去,此刻看着眼前少年眼中的血丝,那句话忽然有了沉甸甸的重量。
她从工装兜里掏出个用手绢仔细包着的小包,里面是个煮鸡蛋,早上她妈塞给她的,还带着余温。
“给你娘的,”她递过去,声音轻了些,“带着吧,病人得补补。”
魏溯看着那个素净的手绢包,没马上接。晨光里,少女的手指白皙,捏着那小小的包裹。
这善意来得突然,让他有些无措,甚至是一丝本能的防备。
“矿上说……是我爹自己的责任。”
他突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,声音压得很低,像在自言自语,又像在质问一个看不见的对象。
“我娘不信。”
江苏影不知道说什么好。安慰显得空洞,同情也可能刺伤自尊。
她只是默默地把手又往前伸了伸,指尖固执地停在半空。
魏溯终于接了过来。鸡蛋隔着手绢,仍能感觉到那份温软。
他手指关节粗大,皮肤皲裂,手背上还有一道新鲜的、渗着血丝的口子,不知是哪里划的。
“谢谢。”他说,声音干涩,“我叫魏溯。”
“江苏影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他很快接道。
“啊?”她有些惊讶。
魏溯却没解释,只是极快地说:“在码头,听人说起过……江厂长的女儿。”
这话半真半假。他确实听说过,但更清晰的印象,或许来自更早的某个模糊一瞥。
远处传来上工的铃声,“当——当——当——”,浑厚悠长,在清晨的空气里传得很远,压过了一切细微的声响。
纺织女工们说笑着,像潮水般涌进厂门,自行车的铃声响成一片清脆的背景音。
魏溯把鸡蛋小心地揣进里兜,贴着胸口放好,转身就往镇上跑,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子口杂乱的拐角。
江苏影站在原地,怀里抱着重新整理好的账本,看着那个仓促消失的背影。
她想起父亲给钥匙时说的话:“以后厂里的事,就交给你了。”
说得那么平常,那么“理所应当”,可她知道,这担子绝不轻松。
这厂子里里外外,是无数人的饭碗,是像魏溯母亲那样急需救命钱的指望,也是她必须走上的、一条看似既定却迷雾重重的路。
铁门在她身后被风吹动,慢慢合上,发出沉闷的“哐当”一声,隔绝了外面的街市声响。
阳光渐渐变得强烈,毫无遮挡地照在纺织厂外墙上新刷的标语上:
“安全生产 责任重于泰山”。
红底白字,油漆鲜亮,在晨光里反射出有些刺眼的光泽,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注解,凝视着其下奔流不息的生活,和那些沉重却无声的疑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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