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说家奥尔菲斯合上笔记本,笔尖的最后一滴墨水还未干透,便已在纸面上晕开一个深邃的墨点。随着他最后一个字符的落下,欧利蒂丝庄园那令人窒息的迷雾,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中间撕开了一道口子,透进一丝虚假的自由。
“游戏,暂时中止。”
声音透过虚空,冰冷而客观,传达到每一个存活的幸存者耳中。
这不是救赎,而是一场用灵魂换取的中场休息。
在那间充满霉味、旧书与陈腐秘密的会客厅里,空气凝固得像是一块发酵过度的黄油,粘稠而令人作呕。梅莉·普林尼坐在诺顿·坎贝尔的对面,两人之间的茶几上,放着一份刚刚签署的协议,墨迹未干。
“你确定只要这笔钱?”奥尔菲斯推了推眼镜,镜片后的目光像是一把手术刀,在诺顿那身沾满矿尘与血迹的工装上刮过。那眼神仿佛在说:你本可以要求更多,比如抹去那段可悲的记忆。
诺顿·坎贝尔靠在椅背上,指间娴熟地转动着一块圆形中间空心的磁铁。那块磁性金属在灯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,映着他棱角分明、冷硬如岩石的下巴。“钱能解决百分之九十九的问题,”他低沉地开口,嗓音像是砂纸打磨过木头,“剩下的百分之一,靠这个也能解决。”
他摊开手掌,磁铁悬浮在掌心,周围的金属摆件发出细微的嗡鸣。他指的,既是财富,也是暴力。
坐在他对面的梅莉,正用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虔诚,整理着她那只装满毒蜂的箱子。她没有看诺顿,但空气中的电流却因为她接下来的话而瞬间绷紧到了极点。
“我要求终止这场游戏,”梅莉的声音很轻,却像蜂针一样精准地刺破了沉默,“而且,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,我要带走我的……研究对象。”
她的目光越过那只嗡嗡作响的蜂箱,落在了诺顿身上。那眼神里没有爱意,也没有恨意,只有一种纯粹的、审视标本般的冷静,仿佛在评估一只甲虫的毒性是否足以入药。
诺顿的手指猛地一顿,磁铁在掌心留下一道浅红的压痕。他知道,梅莉口中的“研究对象”,指的就是他。
奥尔菲斯点了点头,嘴角勾起一抹洞察一切的、意味深长的弧度。
“成交。”
离开庄园后的梅莉,像是一只挣脱了蛛网的毒蛛,一头扎进了世界各地最险恶的生态孤岛。
亚马逊的雨林深处、西伯利亚的永冻层、非洲萨瓦纳草原的烈日下……她追逐着那些奇形怪状的昆虫,仿佛那是唯一能让她从庄园噩梦中醒来的解药。她的名声随着她的蜂毒一起,在学术界的圣殿与黑市的暗巷中同时变得令人闻风丧胆。
但她不知道的是,或者她知道却从未点破——在她每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背后,总有一道沉默的阴影。
诺顿·坎贝尔像个幽灵一样,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。
他从不现身,只是远远地蛰伏。
当梅莉在深夜的帐篷里,借着昏黄的油灯解剖一只致命毒蝎时,诺顿正趴在几百米外的峭壁上,用高倍望远镜捕捉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。他手里握着的不是陨石,而是一把上了膛的狙击步枪,枪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
他跟踪她,监视她,保护她。
这是一种自我惩罚,也是一种病态的自我救赎。他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:只要你还活着,我就没有彻底输掉一切。
这次的目的地是撒哈拉沙漠边缘的一座废弃古城。
梅莉为了追踪一种罕见的“杀人蜂”亚种,孤身深入这片死亡之地。而诺顿,一如既往地扮演着她身后那个沉默的幽灵。
那是一个炎热得能将金属烤化的午后。
梅莉在一处坍塌的神庙遗迹深处采集样本时,遭遇了伏击。
不是野兽,而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雇佣兵小队。他们显然不是为了抢劫财物——他们手持特制的高压电网网兜和生物麻醉枪,目标明确:活捉昆虫学者,并完整回收她的研究成果。
“把箱子交出来,女士,还有你调配的那些记忆药剂。”为首的雇佣兵用枪口指了指梅莉怀中的蜂箱,眼神贪婪而残忍。
梅莉的脸色苍白如纸,汗水顺着她的发际线滑落,滴在滚烫的沙地上瞬间蒸发。她没有慌张,手指悄悄摸向了蜂箱底部的那个紧急释放阀。她可以释放蜂群,但在这狭窄的遗迹通道里,她自己也极有可能被反应过来的敌人杀害。
就在她准备按下开关、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瞬间,一声沉闷的枪响划破了死寂的空气。
为首雇佣兵的头盔被打飞了出去,子弹擦着他的头皮,带起一串血珠和焦糊的发丝。
“别动她的东西。”
诺顿·坎贝尔从遗迹上方的阴影中走了出来。他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工装,但那双眼睛里的冷酷,比沙漠里的响尾蛇更令人胆寒。他左手把玩着那块陨石碎片,右手握着一把老式左轮手枪,枪口还冒着青烟。
“找死吗?”诺顿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从地狱矿井里爬出来的煞气。
接下来的场面,与其说是战斗,不如说是一场由诺顿主导的单方面屠杀。
他利用对地形的敏锐直觉,像一只猎豹般在断壁残垣间穿梭。那诡异的吸引磁力的特性使那块磁铁在他手中成了最诡异的武器——他猛地将磁铁掷出,强大的磁场瞬间干扰了雇佣兵们的所有电子设备,枪支失灵,夜视仪黑屏,指南针疯狂乱转。
“去死吧!”一个被电磁脉冲震得头晕眼花的雇佣兵挥舞着战术匕首,疯狂地扑向诺顿。
诺顿甚至没有躲闪,他侧身避开刀锋,一记沉重的勾拳砸在对方的下颌骨上,紧接着捡起地上的陨石碎片,狠狠砸向对方持刀的手腕,清脆的骨裂声令人牙酸。
梅莉躲在巨大的石柱后,看着那个为她而战的男人。
他的动作凶狠、精准,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毁灭欲。他的背影依旧宽阔,却比在庄园时多了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。
当最后一个雇佣兵哀嚎着倒下,诺顿转过身,看向梅莉。
他的脸上沾着血迹(不知道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),胸口剧烈起伏,像是一头刚刚结束狩猎的猛兽。
两人隔着满地的狼藉对视着。
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、血腥味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属于他们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暧昧气息。
梅莉没有说谢谢。
她只是静静地走到他面前,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——那是她在庄园时常用的那块,上面绣着细小的鸢尾花,边缘已经有些磨损。
她伸出手,轻轻擦去他脸颊上的一抹血污。
诺顿的身体瞬间僵硬了。他能感觉到她指尖的微凉,和她呼吸时带起的微风。他下意识地想要抓住她的手腕,想要把她拉进怀里,想要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去送死。
但梅莉擦完血迹后,便迅速退后了一步,重新戴上了她那副冰冷的面具,仿佛刚才那个为他拭血的女人只是幻觉。
“你跟踪我。”她不是在问,而是在陈述一个让她感到厌恶的事实。
诺顿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,握紧成拳,指节泛白。“我只是在保护我的‘资产’。”他找了个蹩脚的借口,眼神闪烁,不敢直视她的眼睛。
“是吗?”梅莉冷笑一声,转身去收拾她散落在地的精密仪器,“诺顿·坎贝尔,你还是和在庄园里一样,满嘴谎言。”
她弯下腰,捡起那个差点被抢走的蜂箱,仔细检查了一下密封性,确认她的“孩子们”安然无恙后,才转过身,目光冷冷地扫过那些昏迷的雇佣兵。
“他们是谁派来的?”诺顿走到她身边,下意识地侧身,挡在她和那些敌人之间,保持着警惕的站位。
梅莉看着他的背影,眼神复杂。
刚才他冲出来挡在她面前的样子,和在庄园起居室里那个半跪在她面前、任她宰割的男人身影,在烈日下诡异地重叠了。
“不知道。”梅莉淡淡地回答,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漠,“也许是冲着我的研究来的,也许……是冲着你那笔从小说家那里敲诈来的巨额财富来的。”
诺顿回过头,看着她被汗水浸湿的侧脸。“那接下来呢?还继续往前走?”
“当然。”梅莉抱紧了怀里的蜂箱,眼神变得锐利而狂热,“这点小插曲,还不足以让我放弃我的研究。”
她迈开步子,从他身边走过。
但在擦肩而过的瞬间,她的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一丝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威胁与警告:
“下次,如果你再跟这么近,我不介意让我的蜜蜂‘招待’一下你这个不请自来的跟踪狂。”
诺顿站在原地,看着她倔强而孤独的背影渐渐走远,消失在烈日下的沙丘轮廓线上。
他缓缓地抬起手,摸了摸刚才她擦过血迹的脸颊,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手帕上淡淡的薰衣草清香。
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血污的拳头,又看了看她远去的方向。
他没有立刻跟上去,而是从怀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,点燃,深深地吸了一口。
橘红色的火光明灭在他深邃的眼眸中。
他知道,这场追逐游戏,他永远也赢不了。
但他也更清楚,只要她还在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走着,他就永远是她身后那个沉默的影子,替她挡下所有的枪林弹雨。
不管是恨,是爱,还是那该死的、纠缠不清的暧昧。
他都认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