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扇门关上之后，仿佛也切断了庄园里最后一丝活色生香。
诺顿·坎贝尔在起居室里伫立了整整一个上午。壁炉里昨夜残留的余烬早已冷却，化作一捧灰白的粉末，风一吹，便在空气中打着旋儿，像是某种无声的、带着恶意的嘲弄。
她真的走了。
或者说，她真的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了。
但诺顿是谁？他不是那种会因为一次拒绝就铩羽而归的猎手。恰恰相反，梅莉那句苍白无力的“我不想要了”，在他听来，更像是一句色厉内荏的求救。她不敢赌真诚，不愿信欺骗，那好——他便把“真诚”这两个字，揉碎了，碾烂了，日复一日地，用最温柔的手段，喂到她嘴边，直到她无法忽视，直到她习惯成瘾。
他不急。
他有的是时间，和耐心。
以及，为了挽回她，不惜一切的手段。
接下来的日子，像是一场温水煮青蛙的慢性谋杀。
梅莉把自己关在画室里，试图用研究的和学习来麻痹神经，以此对抗外界的侵蚀。但诺顿·坎贝尔就像空气一样，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了她生活的每一个缝隙，每一寸呼吸。
早餐时，她最爱的那款伯爵茶会准时出现在她手边，温度恰好是她最迷恋的六十五度，多一度嫌烫，少一度嫌凉。
午后，画室那扇积灰的窗台上，会多出一束新鲜的花，花瓣上还沾着晨露，那是她曾在某次闲谈中，不经意流露过的喜好。
甚至在她深夜伏案、被研究资料压得喘不过气时，身后总会悄无声息地披上一件带着体温的羊绒披肩，那上面残留着淡淡的烟草味和他独有的气息。
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，往往只是斜倚在门框上，远远地看着她忙碌的背影，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、得逞的笑意。
梅莉没有拒绝。
或者说，她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拒绝的力气。
她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，不会再为他跳动。可当他在某个暴雨倾盆的深夜，浑身湿透地站在画室门口，只是为了给她送来那顶别着干枯玫瑰花的旧帽子时，她的心脏还是在那一瞬间，不受控制地漏掉了一拍。
爱过吗？
这个问题像是一根埋在肉里的倒刺，在她每一次自欺欺人时，就狠狠地扎一下，带来一阵钻心的隐痛。
答案是毋庸置疑的。
若是不爱他，她又怎么会因为那一杯恰到好处的茶温而鼻尖发酸，眼眶发热？
若是不爱他，她又怎么会因为那一束鸢尾花，而在无人的深夜里，对着虚空辗转反侧？
若是不爱他，她又怎么会如此恐惧，恐惧那一丝可能存在的欺骗？
正是因为爱得太深，恐惧才来得如此刻骨铭心，像毒蛇的獠牙，死死咬住了她的灵魂。
这天傍晚，梅莉没有去餐厅，独自一人蜷在起居室的丝绒沙发上，对着壁炉里跳动的火焰发呆。火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，显得孤单而脆弱。
门被轻轻推开，诺顿走了进来。
他手里端着一个银质托盘，上面放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可可，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。
“外面在下雨，喝点热的，暖暖胃。”他的声音很温和，褪去了往日的侵略性和沙哑，像是冬日里透过云层的一缕暖阳，温柔得不可思议。
他没有像以前那样霸道地挤在她身边，而是隔着一个沙发的距离优雅落座，将其中一杯可可轻轻推到她面前的小几上，动作绅士得体。
梅莉没有说话，只是垂着眼眸，盯着那杯可可上袅袅升起的热气，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。
诺顿也不急，他自顾自地端起杯子，浅浅地喝了一口，然后放下，目光落在壁炉里那团欢快跳跃的火焰上，眼神却深邃得像是在看她。
“你知道吗，梅莉，”他忽然开口，声音低沉而缓慢，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，“有些东西，是藏不住的。”
梅莉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。
“就像这壁炉里的火，”诺顿伸出手，修长的手指在火光前虚虚一握，橘红色的光芒透过指缝，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，“你以为它灭了，其实只是暂时被厚重的灰烬盖住了。只要有一点风，一点氧气，它就会死灰复燃，烧得比之前更旺，更烈。”
他的目光缓缓地、不容置疑地转向她，眼神深邃得像是一口古老的深井，平静的水面下，却在井底藏着一团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火。
“人也一样。”
梅莉握着杯沿的手指猛地收紧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她不敢看他的眼睛，怕在里面看到那个狼狈不堪、早已溃不成军的自己。
“诺顿，我们……”她想说“我们不可能”，但那四个字像是被卡在了喉咙里，被满嘴的苦涩堵住，怎么也吐不出来。
诺顿站起身，走到她面前。
但他没有逼她后退，而是自然地半跪了下来，高大的身躯在地毯上投下一片温柔的阴影，将她圈在了自己的双臂和沙发之间，与她视线齐平。
这个姿势，消解了身高带来的压迫感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卑微的、恳切的亲昵。
他伸出手，并没有去碰她的脸颊，只是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，轻轻拂去落在她肩头的一缕因为静电而飞起的发丝。那动作轻柔得像是一片羽毛，带着滚烫的温度，却在梅莉的心湖里激起了一阵无法平息的千层浪。
“别想那么多，”诺顿的声音压得很低，就在她耳边响起，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，“就当是……交个朋友，行吗？”
“朋友？”梅莉终于抬起头，眼中满是复杂的迷惘，像是一只迷失在暴风雨前的飞鸟。
“嗯，朋友。”诺顿嘴角勾起一抹浅笑，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他惯有的狡黠，却又奇异地透着一股令人心碎的真诚，“朋友之间，可以分享一杯可可，可以欣赏同一幅画，可以……在壁炉前安静地坐一会儿，什么都不用说。”
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上，眼神瞬间暗了暗，涌起一股压抑的渴望。
“我不逼你相信我，也不逼你原谅我。我只要你允许我……待在你身边，哪怕只是作为一个‘朋友’。”
这是一种全新的、更加致命的手段。
他不再用强权去占有，而是用温柔去渗透。
他不再要求她交出心防，而是自己先卸下所有的武装，匍匐在她脚下，任她审视。
梅莉看着近在咫尺的他，看着他眼中那抹自己熟悉得刻骨铭心的、混杂着痛苦与渴望的光。她知道，自己正在溃败，一败涂地。
她想要恨他，想要推开他，可身体却诚实地贪恋着那杯可可的温度，贪恋着他半跪在地时，那双深邃眼眸里映出的、只有她一人的倒影。
这是一种诡异至极的关系。
比朋友更亲密，比恋人更克制。
他们在壁炉前相对无言，却又仿佛交换了千言万语，灵魂在沉默中紧紧相拥。
诺顿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，只是静静地陪着她，像一尊忠诚的守护神，直到那杯可可变得微凉，直到壁炉里的火焰渐渐趋于平静。
临走前，他站起身，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袖。经过她身边时，那只刚才拂去发丝的手，若有若无地，在她垂落的发梢上轻轻带过。
那一瞬间的触感，像是一道微弱却精准的电流，从发梢一直窜到心底最柔软的角落。
梅莉没有回头，直到听到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，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。
她缓缓地抬起手，抚上自己的发梢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余温和那股淡淡的烟草味。
壁炉里的火焰彻底暗了下去，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暧昧而粘稠的热度，几乎要让人窒息。
她输了。
输得一败涂地。
从她没有拒绝那杯可可开始，从她没有在他半跪下时逃开开始。
她就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。
她爱他。
爱到入骨。
爱到宁愿沉溺在这场“朋友”的假戏里，用自欺欺人来换取他片刻的温存，也不愿彻底失去他的身影，跌入那无边无际的、冰冷的黑暗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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