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得像是一口枯井,吞噬了所有的光和声。
梅莉·普林尼并没有立刻睡去。她躺在床上,睁着眼睛,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盏水晶吊灯在黑暗中投下的、模糊而冰冷的光斑。那光斑像是一个无声的质问,悬在她的头顶。
起居室里那场旖旎而危险的纠缠,像是一部卡带的默片,在她的脑海里反复倒带、播放。
诺顿那双在火光下深不见底的眼睛。
他掌心那粗糙的触感,以及他颈动脉在她指尖下狂乱的跳动。
还有他那句近乎卑微的挑衅:“掐下去,梅莉。只要你敢。”
她当时没有敢。
不是因为手软,而是因为灵魂深处那一瞬间的战栗。
那不是爱,她对自己说。
那是一种比爱更霸道、更令人窒息的共生关系。就像藤蔓绞杀树木,在温柔的缠绕中,将彼此的生机一丝丝抽干,直到两人都在甜蜜的窒息中化为朽木。
梅莉掀开被子,赤着脚走到了窗边。冰冷的木地板像是一根针,刺入她的脚心,让她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宝贵的、带着痛感的清醒。窗外是一片漆黑的庭院,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,在浓雾中晕开几圈惨淡的光晕,像是一双双昏睡的眼睛。
她想起了过去。那些被精心编织的谎言,那些看似深情实则充满算计的陷阱。
欺骗。
这两个字像是一道陈旧的伤疤,被诺顿的出现再次狠狠撕开,鲜血淋漓。
她不怕恨。恨是热烈的,是燃烧的,是活着的证明。
但她怕这种暧昧。
怕在那个男人的怀里,她竟然会产生一种“这就是归宿”的错觉。怕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,在接触到他体温的瞬间,竟然会产生可耻的贪恋。
究竟是温柔,还是陷阱?
是欺骗,还是真诚?
这个问题像是一条毒蛇,在她的心口盘踞了一整夜,吐着冰冷的信子。她审视着自己对诺顿的感情,那不是单纯的爱恨交织,而是一种病理性的依赖。就像飞蛾扑火,明知道会被烧死,却还是贪恋那瞬间的光和热。
因为那光和热,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。
但梅莉·普林尼不是一个会为了片刻温存就飞蛾扑火的女人。
她太清楚了,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刀枪剑戟,而是糖衣炮弹。是那种把你养得白白胖胖,再一刀一刀割下肉来的残忍。
她已经遭到过欺骗。
她的心脏已经没有多余的角落,再去容纳一份真假难辨的感情。
如果这份感情是虚伪的,那她是愚蠢的猎物;
如果这份感情是真诚的,那她就是那个注定要毁掉这份真诚的、不祥的扫把星。
够了。
梅莉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,眼神逐渐变得冷硬如铁,仿佛覆上了一层寒霜。她做出了决定。
她要斩断这团乱麻。
不是因为不爱,而是因为不敢。
不敢去赌那万分之一的真诚,更不敢去面对那百分之九十九可能的虚伪。
她宁愿亲手扼杀,也不愿坐以待毙。
第二天清晨,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,勉强挤进起居室,却驱散不了一夜未燃的壁炉所带来的、深入骨髓的冷意。
诺顿·坎贝尔已经坐在那里了。他换下了一身慵懒的羊绒衫,重新穿上了那件笔挺的黑色衬衫,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手肘,露出结实的小臂。他手里拿着一份报纸,但纸张的边角已经被他无意识地捏得卷曲。他的目光时不时地飘向门口,那双平日里总是掌控一切的眼睛里,此刻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、等待审判的紧张。
他以为昨天晚上的拥抱是一种和解。
他以为那种身体与灵魂的紧密贴合,已经让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意。
门开了。
梅莉走了进来。
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色长裙,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,脸上没有丝毫表情,白得像是一尊精美的大理石雕像,完美却毫无生气。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疏离感,比窗外的寒风更冷,像是一道无形的墙。
诺顿的心猛地一沉,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的心脏。
“你来了。”他放下报纸,站起身,想要去迎她,试图用行动拉近那令人窒息的距离。
“别过来。”梅莉开口,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,却像是一把淬了冰的手术刀,精准地切断了他所有的企图。
诺顿的脚步硬生生地停在了地毯边缘。他看着她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,感觉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了脚,连血液都仿佛凝固了。
“梅莉,我们谈谈。”他试图维持镇定,声音却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沙哑的裂缝。
“我来,就是为了谈。”梅莉没有走向那张舒适的丝绒沙发,也没有去看那张见证过他们纠缠的地毯。她就站在门边,那个进可攻、退可守的位置,像是一名即将退场的棋手。
她看着他,目光像是在审视一个陌生人,冰冷而客观。
“诺顿,昨天晚上很美好,不是吗?”她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淡的、讽刺的笑意,“那种肌肤相亲的触感,那种几乎要融为一体的心跳……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,以为这就是爱情。”
诺顿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,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,用疼痛来抵抗那种失控的恐慌。
“但我一直在想,”梅莉缓缓地向前走了一步,却又在那条无形的警戒线前停了下来,“我想知道,流淌在你血管里的,究竟是诚挚的血液,还是虚伪的血液?”
这句话像是一记耳光,狠狠地抽在诺顿的脸上,火辣辣的疼。
“梅莉,你……”
“别急着否认。”梅莉打断了他,眼神锐利如刀,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,“我不想知道答案了。因为无论答案是什么,都已经不重要了。”
她深吸了一口气,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,说出最后的判决,将自己也一并处刑。
“我不想再玩这个游戏了。我不想再猜,你眼里的深情是真心流露,还是为了得到我的又一次伪装。我不想知道,你怀里的温柔,究竟是为了救赎我,还是为了囚禁我。”
“我输不起,诺顿。”
诺顿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。他想要上前去抓住她,想要用体温去融化她脸上的冰霜,但他知道,只要他敢动,她就会像受惊的鸟一样,永远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,连个背影都不会留下。
“所以,这就是你的决定?”他的声音冷得像冰,那是极度压抑的愤怒和痛苦,几乎要冲破理性的堤坝,“你决定用‘放弃’来作为你逃避的借口?”
“你可以这么认为。”梅莉迎上他的目光,没有丝毫闪躲,那是一种视死如归的决绝,“也许你是真的爱我,也许这一切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。但那又怎么样呢?”
她后退了一步,手已经搭上了冰凉的门把手,那是她通往自由的开关。
“我不想要了,诺顿。不管是你的爱,还是你的恨,不管是你的温柔,还是你的陷阱……我统统,都不想要了。”
说完,她猛地拉开门。
清晨冰冷的风灌了进来,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,像是一场仓皇的告别。
她没有回头,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,消失在门后。
诺顿站在原地,像是一尊瞬间被抽干了灵魂的雕塑,僵硬而空洞。
起居室里,只剩下那张空荡荡的地毯,像是一片被遗弃的战场,和空气中残留的一丝她身上清冷的香气。
他缓缓地抬起手,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。
那里,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的触感,和昨夜那场虚幻的温存。
但现在,只剩下了一片虚无的冷意。
壁炉里的余烬彻底凉了,只留下一撮灰白的死灰,再也燃不起一丝火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