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的暴风雨像是发了狂的巨兽,正用它无形的巨爪疯狂地撕扯着这座孤零零的庄园。豆大的雨点裹挟着雷鸣,密集地砸在画室那扇巨大的落地窗上,发出“噼里啪啦”的爆响,仿佛无数只手在急促地抓挠着玻璃,试图闯入这个封闭的世界。
狂风在烟囱里呼啸,壁炉里的火焰被这倒灌的风压得东倒西歪,明明灭灭的橘红色光芒在高耸的书架和满墙的油画上跳跃,将那些静止的画面映照得如同活物般扭曲蠕动,投下了一室张牙舞爪的鬼魅阴影。
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湿冷泥土、燃烧木头以及厚重油画颜料的古怪气味。那是一种陈旧、粘稠且令人窒息的味道,就像此刻房间里凝固的空气。
梅莉·普林尼站在画室中央那幅巨大的画布前,仿佛是惊涛骇浪中唯一不动的礁石。她穿着一件单薄的丝质长裙,赤着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,却感觉不到寒意。她的指尖因为用力握着画笔而微微泛白,笔尖那抹深蓝色的颜料在画布上颤抖着,迟迟无法落下。那抹蓝色原本应该代表深邃的夜空,此刻却在她失控的手下,像是一块正在溃烂的淤青。
她讨厌这种感觉。
讨厌这该死的风雨,更讨厌这种连画笔都握不稳的自己。
“颜色用得太急了,梅莉。”
那个声音突兀地穿透了风雨的嘶吼,比窗外的雷鸣更悄无声息,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穿透力。
梅莉握着画笔的手猛地一颤,一滴粘稠的深蓝色颜料脱离笔尖,缓慢而沉重地滴落在画布底部,像是一滴凝固的泪,又像是一处无法挽回的败笔。
诺顿·坎贝尔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画室的门口。他没有带伞,黑色的衬衫完全被雨水浸透,紧紧地贴在他结实的胸膛和手臂上,勾勒出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线条。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发梢不断滴落,滑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,在他锁骨处的凹陷里积成一小汪水渍,然后又沿着那古铜色的肌肤纹理滑入衣领。他浑身散发着一股湿冷的水汽和烟草味,与室内燥热的空气碰撞,激起了一阵细微的白雾。
“你来这里做什么?”
梅莉没有回头,她的声音冷硬得像是一块冰,试图将自己与身后那个湿冷的源头隔绝开来。
诺顿没有回答。他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进来,皮鞋踩在木地板上,发出沉闷的“咯吱”声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梅莉紧绷的神经上。他绕过那些散落在地的画具,径直走到她身后,停下了脚步。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体温——那是他身上带着的风雨寒意,与她身后散发出的微弱暖意之间的博弈。
“你在毁了这幅画。”
他终于开口,声音低沉沙哑,目光先是扫过画布上那片突兀的蓝色,随后落在了她紧握画笔、指节泛白的手上。
“我的东西,毁了也与你无关。”梅莉想要转身,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,但她的腰肢却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从身后猛地环住。
那只手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,带着一股湿冷的寒意,隔着单薄的丝质睡裙,紧紧地勒住了她的腰。那力道大得惊人,像是一道烧红的铁箍,将她整个人强行禁锢在了他的怀中,背对着他那具滚烫的胸膛。
“放开我!”梅莉的身体瞬间僵硬,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如此毫无保留的接触,没有幻象的遮羞布,没有餐桌的物理阻隔,只有真实的体温、急促的呼吸和那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的、令人惊心动魄的肌肉线条。
这种亲昵的接触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。
“别动。”
诺顿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,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沙哑和一种压抑已久的情绪。他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,只是维持着这个囚禁的姿势,另一只手轻轻覆上了她握着画笔的手。
梅莉的身体在这一刻绷紧到了极点。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粗糙和滚烫,那热度透过她的皮肤,像是烙印一般烫进她的血液里。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,随着呼吸起伏,每一次起伏都像是在撞击她摇摇欲坠的心防。
这种感觉让她作呕——不是对他,而是对她自己。
“诺顿·坎贝尔,如果你不想失去你的手……”她咬牙切齿,声音却因为极度的紧张和一种莫名的战栗而带上了一丝破碎的颤抖。
“嘘……”
诺顿似乎对她的威胁充耳不闻。他引导着她的手,连同那支画笔,重新回到了画布前。他的手臂依然紧紧地环着她的腰,将她圈禁在自己的双臂与画架之间,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。
“你太用力了,梅莉。”他的下巴轻轻抵在她的肩窝,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廓和脖颈处,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,“画画不是解剖,不是要把画布戳破。你要感受它,就像感受……此刻你的心跳。”
他的手指完全包裹住她的手,带着她缓缓移动。
画笔在画布上划过,不再是生硬的涂抹,而是一道流畅而深邃的弧线。他用的是黑色,一种浓得化不开的黑,像极了窗外那吞噬一切的暴雨夜,也像极了她此刻混乱不堪的内心。那黑色覆盖了她原本那片失败的蓝色,将画布带入了一种更深沉、更危险的意境。
“你在做什么……”梅莉的声音低了下去,不再是愤怒的咆哮,而是一种迷茫的呢喃。她的反抗在那股强势的温柔下显得如此无力。她讨厌这种无力感,更讨厌自己竟然在那股热度中,产生了一丝不该有的贪恋。
她感到一种强烈的、针对自己的厌恶。
她恨自己。
恨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。
恨自己明明想要推开他,身体却在诚实地记住他的温度。
恨自己明明知道这是一个深渊,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回头。
这种对自己的憎恨,比对诺顿的恨意更甚,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脏。
“你看,它变得漂亮了。”诺顿并没有察觉到她内心的惊涛骇浪,或者说,他选择忽略。他依旧引导着她的手,在那片黑色的背景下,用笔尖极轻地点缀上了一抹极淡的、几乎看不见的金色。
那抹金色,在深沉的黑色背景衬托下,像极了愚人金的光泽,又像极了绝望中的一丝微光。
梅莉看着画布上那抹金色,眼中的冰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。那不是画技的提升,那是他们关系的写照——在无尽的黑暗纠缠中,闪烁着一点廉价却诱人的光。
“你满意了吗?”
梅莉突然开口,声音里充满了疲惫,那是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无力感,还有一种深深的自我厌弃。
“诺顿·坎贝尔,你赢了。你看到了我的失控,你看到了我的无能为力。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很痛快?”
诺顿的动作顿住了。
他看着她那副颓然的样子,心中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,反而涌起一股强烈的烦躁。这风雨交加的夜晚,这令人窒息的拥抱,还有怀中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,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无处发泄的憋闷。
他收紧了手臂,将她更深地嵌入自己的怀中,两人的身体之间没有一丝缝隙,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。
“我痛快?”诺顿低笑一声,笑声里充满了苦涩,那笑声闷在胸腔里,震动着梅莉的后背,“梅莉,看着你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,我有什么好痛快的?我甚至在嫉妒这幅画布,嫉妒它能让你如此专注,嫉妒它能承受你的温度。”
他将脸深深地埋在她的颈间,鼻尖触碰着她微凉的肌肤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仿佛要将她身上那股混合了颜料和冷香的味道刻入骨髓。
“我也很恨我自己。”
诺顿的声音闷闷地传来,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,被窗外的雷声一衬,显得格外凄凉。
“恨我竟然对你这样一个冰冷的女人,产生了这样愚蠢的、想要保护的欲望。”
梅莉的瞳孔猛地收缩。
她没有动,任由身后的男人抱着,任由壁炉里那即将燃尽的炭火发出最后的“噼啪”爆裂声。那点火光在她的眼底跳跃,映出一片复杂的神色。
她缓缓地、一根一根地松开了自己的手指。
画笔“啪嗒”一声掉落在画架下的木板上,在寂静的画室里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,滚落在角落的阴影里。
她没有去捡。
她只是静静地站着,任由身后那个男人抱着,任由壁炉里最后一点火光熄灭,将两人彻底吞没在黑暗与风雨声交织的深渊里。
窗外,暴雨依旧倾盆。
窗内,壁炉里的火焰彻底熄灭了。
梅莉看着那片无边的黑暗,眼神逐渐变得空洞。
她知道,从她松开画笔的那一刻起,她就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。
她恨的不是诺顿。
她恨的是那个在诺顿面前,会感到心动、会感到贪恋、会感到无助的……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