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的庄园,万籁俱寂。
唯有位于东翼的温室,在如墨的夜色中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,像是一只不知疲倦的眼睛。
梅莉·普林尼并没有睡意。白天书房里的对峙,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,在她心湖中激起了层层她不愿承认的涟漪。为了平复那丝躁动,她选择来到这个充满植物腥甜气味的地方,试图用观察那些微小的生命来找回理智的平衡。
温室里,空气湿热而粘稠,混合着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气息。
她穿着一件白色的丝质睡裙,外罩一件深色的长袍,面罩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。她正俯身在一个玻璃培养皿前,借着手电筒的光,观察着几只刚刚捕捉到的萤火虫。它们在狭小的空间里徒劳地撞击着玻璃壁,发出微弱而执拗的光。
“在研究这些注定会熄灭的光点吗?”
那个熟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身后响起,带着一丝夜风的凉意。
梅莉的动作没有停顿,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到来。她只是微微侧了侧头,目光依旧停留在玻璃皿中。
“它们的光,”梅莉的声音在空旷的温室里显得很轻,像是一缕游丝,“是由体内的荧光素和氧气在酶的催化下产生的化学反应。从生物学角度来说,这是一种为了求偶而进行的能量消耗。诺顿先生,你觉得这可悲吗?”
诺顿·坎贝尔靠在门框上,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,身形在黑暗中显得模糊不清。他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静静地看了她许久。那双总是带着戏谑和危险的眼睛,此刻在阴影的掩护下,流露出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。
“可悲?”诺顿缓缓走进温室,脚步声被厚厚的苔藓地毯吸收,“不,我觉得这很美。明知短暂,却还要燃烧自己,只为发出那一点光。这不像某些人,明明拥有璀璨的内核,却偏要用一层又一层的伪装将自己包裹起来,生怕被人窥见一丝一毫的脆弱。”
他走到梅莉身边,与她并肩而立,目光落在那个发光的玻璃皿上。
“你在说我。”梅莉的语气是肯定的。
“你在说你自己。”诺顿转过头,目光灼灼地看向她,“我们都是一样的,梅莉。你把那些虫子做成标本,把它们最美的瞬间定格在永恒里,实际上是在剥夺它们的生命。而我……”
他顿了顿,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,“我想要把你从那层面罩和伪装后面拉出来,哪怕这个过程会让我们两个都遍体鳞伤。我们都在用不同的方式,试图留住那些我们认为珍贵的东西,哪怕手段有些……极端。”
梅莉的心头猛地一震。
她一直以为他们是对立的。她是理性的学者,他是疯狂的掠夺者。但此刻,诺顿的话却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一个她从未想过的视角。
他们确实在做同一件事。
她用毒针和标本框,他用言语和纠缠。
“你错了。”梅莉终于抬起头,面罩边缘的蕾丝在手电筒的光线下投下细密的阴影,遮住了她所有的情绪,唯独那双眼睛,在黑暗中亮得惊人。那不再是冰冷的蓝宝石,而像是两颗被投入了火种的黑曜石,闪烁着危险而迷人的光泽。
“标本不是为了留住美,”梅莉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,“而是为了防止腐烂。将它们从时间的洪流中剥离出来,让它们不再受生老病死的折磨。这是一种解脱,诺顿先生。”
“所以,你是在试图‘解脱’我吗?”诺顿向前迈了一小步,缩小了两人之间本就暧昧的距离。他没有触碰她,但那股强大的气场却将她紧紧包裹。
“不,”梅莉迎上他的目光,毫不退缩,“我是在试图‘解脱’我自己。从你这种令人窒息的关注中。”
“令人窒息?”诺顿低笑一声,那笑声里带着一丝苦涩和疯狂,“可我明明感觉到,你已经开始享受这种窒息了。就像那些萤火虫,明明可以飞走,却还是在玻璃壁上撞得头破血流。”
他伸出手,这一次,他的手指没有悬停,而是轻轻地、虚虚地搭在了那个玻璃皿的盖子上,距离梅莉的手背仅仅几毫米。
“告诉我,梅莉,”诺顿的声音压得很低,带着一种蛊惑的意味,“如果我不再是那个让你感到‘窒息’的空气,如果你的世界突然变得一片死寂,你会不会……感到失落?”
这是一个陷阱。
一个用温柔包裹着的、致命的陷阱。
梅莉知道,如果她说“会”,她就承认了对他的某种依赖;如果她说“不会”,那又显得太过虚伪,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。
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,看着他眼中那片她从未见过的、深沉的暗涌。那不是恨,也不是单纯的好奇。那是一种比恨更沉重、比爱更扭曲的东西。
她想起了幻象中那只“愚人金”。那种廉价却闪亮的黄铜矿石,虽然被称为“愚人”的金子,却也有着属于自己的、独一无二的光泽。
“诺顿·坎贝尔,”梅莉轻轻地叫了他的名字,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和……怜悯,“你知道吗?在矿物学中,有一种宝石被称为‘顽火辉石’。它外表粗糙,呈暗黑色,看起来像是一块普通的顽石,毫无价值。但如果你把它切开,抛光,在特定的光线下,它会闪烁出像猫眼一样的、金绿色的火彩。”
她停顿了一下,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。
“你就像那块顽石,诺顿。外表粗糙,充满攻击性,让人只想敬而远之。但你却错误地认为,所有人都像你一样,只喜欢那些一眼就能看穿的、廉价的亮色。你从未想过,或许有人愿意花时间,去切开那层外壳,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。”
诺顿彻底愣住了。
他想过她会反击,会嘲讽,会用更冰冷的语言将他拒之千里。但他从未想过,她会用一种宝石的特性,来如此精准地、又如此温柔地剖析他的内心。
这是一种比任何咒骂都更让他感到心惊的“告白”。
“所以,”诺顿的声音干涩得厉害,他看着她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奇异光芒的眼睛,“你的意思是,你就是那个想要切开我的人?”
“不,”梅莉摇了摇头,缓缓伸出手,指尖轻轻按在玻璃皿的盖子上,与诺顿的手指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,形成了一个极其暧昧的对应姿势,“我是在告诉你,我没有那个切开你的欲望。我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。”
“而这个事实,”梅莉收回手,转身背对着他,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,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让我感到恶心。”
她说“恶心”,但她的身体却在微微发抖。
诺顿站在原地,看着她略显僵硬的背影,看着她那件白色睡裙在黑暗中显得如此单薄。
他知道她在撒谎。
“恶心”是一个用来保护自己的咒语,一个用来推开他的、拙劣的谎言。
他没有拆穿她。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,看着那只装着萤火虫的玻璃皿,里面的光还在闪烁,微弱,却固执。
“是吗?”诺顿轻声说道,声音几乎要融入这片湿热的夜色中,“那真是遗憾。”
他没有再说什么,转身默默地走出了温室,没有发出一丝声响。
梅莉听到门轻轻合上的声音后,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放松下来。她没有回头,只是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,看着玻璃皿中那点微弱的光。
她抬起手,轻轻抚摸着自己的面罩,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让她感到一阵心悸。
她知道,真正让她感到“恶心”的,不是诺顿,也不是那块“顽石”。
而是她发现自己竟然在那一瞬间,读懂了那块顽石内部的火彩。
而这种读懂,比任何恨意都更让她感到恐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