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缓缓行驶在荒僻小路上。
车轮碾过积雪,发出单调的“咯吱”声,每一次颠簸都让车帘缝隙透进的微光颤动。车内,李晏背靠厢壁,目光平静地扫过对面两人。
青衣人已经将手收回,指尖在膝上轻轻相触,仿佛刚才掀开帘子一角的并非是他。他面容清癯,下颌短须修剪整齐,那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深不见底。而紧挨厢壁阴影坐着的黑衣人,依旧裹在宽大斗篷里,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,像一道真正的影子。
“李公子。”青衣人开口,声音温和文气,“风雪阻路,多有耽搁。”
“无妨。”李晏收回视线。
青衣人从固定小几的铜壶中倒出两杯茶,水线平稳。茶汤浅褐,带着草药微苦的气息。“加了甘草和姜片,驱寒。”
李晏接过陶杯,指尖感受到粗糙陶壁传来的温度。他低头抿了一口,苦味在舌根化开,随即是甘草的回甘。马车继续颠簸前行,车外风声渐紧,雪粒敲打车篷的声音密集起来。
“公子可知主上为何定要在下接你北上?”青衣人放下陶杯。
“略知一二。”李晏将茶杯搁回小几,“北地不宁,朔方军异动,朝中争论不休。家父曾与朔方军有旧,或许主上想借这层关系。”
青衣人缓缓摇头:“只说对一半。”
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,置于两人之间的小几上。羊脂白玉,半个巴掌大小,雕作蜷伏瑞兽,中央古篆“渊”字在油灯光下似在流动。
李晏瞳孔微缩。
“家父遗物中,有一枚形制相仿的玉佩。”他声音平静,“刻的是‘山’字。”
“山高为岳,水深为渊。”青衣人轻抚玉佩刻字,“岳将军与我家主上,曾是生死之交。这玉佩,是信物。一分为二,岳将军持‘山’字佩,主上持‘渊’字佩。见佩如见人。”
李晏沉默。父亲李岳,镇北将军,十年前战死沙场。父亲很少提及过往,李晏只知父亲在北境驻守多年,与朔方军有些交情。至于这枚玉佩,以及玉佩所代表的“主上”,父亲从未提过。
“主上是谁?”
“公子可曾听说‘潜渊’?”
李晏摇头。
“潜渊不是一个地方,也不是一个人。”青衣人声音压低,“是一个约定。三十年前,北境七位将领在雁门关外歃血为盟,立誓共守北疆,互为犄角,同进同退。他们各持一枚信物玉佩,上刻七字:山、渊、风、林、火、雷、泽。这七枚玉佩,便是‘潜渊’之盟的信物。”
“七人之中,岳将军持‘山’字佩,主上持‘渊’字佩。其余五人,有的早已战死,有的隐退,也有的……背离了誓言。”青衣人停顿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,“三十年了,‘潜渊’早已名存实亡。但主上从未忘记。如今北地局势危急,朔方军异动背后,恐有隐情。主上想重启‘潜渊’,召集当年盟誓之后人,共商对策。”
他看向李晏:“岳将军战死,‘山’字佩当归其子继承。公子,你现在就是‘潜渊’七执事之一。”
车厢内安静了片刻,只有车轮碾雪声。
“既然‘潜渊’早已名存实亡,为何现在要重启?”李晏终于开口,“主上所说的‘隐情’,是什么?”
“公子可知,三个月前,朔方军主帅慕容垂突然重病,军务暂由其子慕容锋代掌?”
“有所耳闻。”
“慕容垂并非生病,而是中毒。”青衣人一字一顿,“一种西域奇毒,‘牵机’。中毒者起初体虚乏力,状似风寒,但会日渐衰弱,三月内必死。下毒之人,是慕容垂最宠爱的姬妾,一个在他身边待了十年的女人。”
李晏眉头微皱。
“那姬妾事后自尽,留血书称受朝中主和派指使。”青衣人继续,“但主上查过,那姬妾入府前的身世是伪造的。她的真实身份,是南诏人。”
“南诏?”李晏一怔。
南诏远在西南,与北境相隔万里。
“不止如此。”青衣人从怀中取出折叠绢布展开,是北境及周边简图,朱砂标注数处。“近半年,北境各处异动。雁门关外,三支商队离奇失踪,货物散落,人不见踪影。云中郡附近,牧民牛羊一夜暴毙,死状诡异。最奇怪是这里——”
他手指移向地图右上角:黑水城。
“三个月前,黑水城守军报告,在城外五十里荒漠中,发现一支奇怪队伍。百余人,全部黑衣蒙面,押送十余口巨大铁箱。守军上前盘问,对方一言不发,直接动手。交手后发现,那些人绝非普通匪类,个个武功高强,招式狠辣,训练有素。守军死伤三十余人,对方只折七八人,带铁箱撤离,消失在大漠深处。”
青衣人抬头看向李晏:“守军在其中一具尸体上,搜出了这个。”
他又取出一物,放在玉佩旁。
铜钱大小令牌,非金非铁,入手沉重,暗红如浸透鲜血。正面刻狰狞鬼面,背面古体“罗”字。
“罗刹堂。”青衣人缓缓吐出三字。
李晏呼吸微滞。
江湖最神秘、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。罗刹堂接的买卖,从未失手。他们要杀的人,一定会死。罗刹堂规矩:一旦接下买卖,不死不休。
“罗刹堂出现在北境,目标似乎是黑水城方向。”青衣人声音更低,“主上怀疑,这一切背后,有一张大网正在收紧。朔方军主帅中毒,边境异动频频,神秘势力暗中活动……这些事看似无关,但若连起来看,恐怕有人在下一盘很大的棋。”
“而这盘棋的目标,”李晏接过话头,“是整个北境?”
“或许不止。”青衣人收起地图令牌,“主上曾截获一封密信,从南诏发出,经西南、中原,最终送往北地。密文书写,至今未能全解,但破译出的只言片语中,有‘龙脉’、‘地宫’、‘重启’等字眼。”
龙脉。
李晏心一沉。
历朝历代,皆有龙脉传说。得龙脉者得天下,龙脉所在,关乎国运气数。前朝大燕灭亡时,有传言说燕国皇室将传国玉玺和无数珍宝埋入龙脉地宫,以待复国之日。但这终究只是传言,数百年来,从未有人找到过所谓的龙脉地宫。
“主上怀疑,有人想找龙脉?”
“不是想找,”青衣人摇头,“是已找到线索。而那线索,就在北境。确切说,在黑水城附近。”
马车突然颠簸,油灯火苗剧烈晃动。
阴影中的黑衣人微微一动。
青衣人立刻止声,侧耳倾听。
车外,风声更紧了。雪粒子密集敲打车篷,“沙沙”声如无数细虫啃噬。除此之外,只有车轮碾雪声、驽马偶尔响鼻声。
但李晏也感觉到了异样。
太安静了。
刚才还能听见远处风声、雪压枯枝的“咔嚓”声,现在这些声音都消失了。世界仿佛被厚棉絮包裹,只剩马车自身声响。
拉车的驽马,脚步明显慢下,带着迟疑。
青衣人对黑衣人点头。
黑衣人动了。
快,快得几乎看不清。黑影一晃,已到车门边。没有掀帘,只将耳朵贴车厢壁,静听片刻。
然后回头,朝青衣人做几个手势。
手势简洁,意思明确:有人。很多。包围。杀气。
青衣人脸色沉下。
他看李晏一眼,从怀中取出扁平铁盒,打开,里面是两排细如牛毛的银针。取出一根,递给李晏。
“公子,此针淬有麻药,刺入颈侧,可使人昏睡三个时辰,醒后无任何不适。”青衣人声音平静,“等下若动起手,局面恐会失控。公子不会武功,留在车内反而危险。若见势不对,用此针刺晕自己,或可逃过一劫。”
李晏没接针,只看着青衣人:“来的是什么人?”
“不知道。”青衣人摇头,“但能在这荒郊野外设伏,且能悄无声息包围我们,绝非普通山贼。罗刹堂?朔方军探子?还是其他势力?都有可能。”
他将银针塞进李晏手中:“公子,岳将军只你一点血脉。主上让我接你北上,不是让你来送死的。活着,比什么都重要。”
李晏握着那根冰冷银针,指尖传来细微刺痛。
车外,风声突然停了。
不,不是停了,是被另一种声音盖过。
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、仿佛无数虫蚁爬行的“沙沙”声,从四面八方传来,由远及近,越来越清晰。声音密集得让人头皮发麻,仿佛整片雪地都在蠕动。
车夫“吁”了一声,勒住缰绳。
马车停下。
青衣人深吸一口气,将玉佩和令牌收回怀中,整理衣袍,仿佛要赴重要约会。
他看向黑衣人,点头。
黑衣人缓缓拉开了车帘。
二
车外,天已完全黑了。
雪还在下,但不大,细密雪粒子在黑暗中飘洒,被无形力量牵引,在空中划出诡异螺旋。
马车停在狭窄山路上。路两侧是陡峭山坡,坡上长满枯黑灌木,在夜色中如无数张牙舞爪鬼影。而此刻,这些“鬼影”在动。
不,不是灌木在动。
是灌木丛中,站满了人。
清一色黑色劲装,脸上蒙黑巾,只露一双双眼睛。那些眼睛在黑暗中反射幽幽光,仿佛荒野狼群。他们人数多得惊人,粗略一看,至少两三百人,将这条山路前后堵死,两侧山坡上也站满了人,呈天罗地网之势,将马车团团围住。
这些人没有举火把,就这样静静站在黑暗中,站在风雪里,仿佛已与夜色融为一体。唯有他们手中兵刃偶尔反射的冷光,证明他们是活人。
最诡异的是,这么多人,除了那“沙沙”移动声,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。没有呼吸声,没有衣袂摩擦声,甚至连心跳声都听不见。他们就像一群从坟墓里爬出的死士,沉默得可怕。
青衣人下了马车。
他动作从容,仿佛只是下车赏雪。站在车辕旁,扫视一圈周围黑衣人,微微拱手:
“诸位朋友,深夜拦路,不知有何指教?”
无人回答。
黑衣人中,走出三人。
三人装束与其他人略有不同,同样是黑色劲装,但衣襟袖口用银线绣细密纹路,在黑暗中隐约可见。三人脸上也蒙黑巾,但从身形和走路的姿态看,应是两男一女。
为首的是个身材高大男子,他走到距离马车三丈处停下,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如同寒星,直直盯着青衣人。
“车里的人,下来。”他的声音嘶哑干涩,仿佛很久没说过话。
青衣人笑了笑:“天寒地冻,车内狭窄,恐怕容不下这么多朋友。不如诸位说明来意,若是求财,在下身上还有些盘缠,尽管拿去。若是……”
话未说完。
高大男子突然动了。
快如鬼魅,只见黑影一闪,人已到青衣人面前,一只干瘦如鹰爪的手,直取青衣人咽喉。
青衣人似乎早预料,身形未动,只微微侧身,那只手便擦着他脖颈掠过。与此同时,青衣人右手一翻,一道银光自袖中射出,直刺对方手腕。
高大男子冷哼,变爪为掌,拍开银光。只听“叮”一声轻响,银光落地,却是一枚三寸长细针。
两人一触即分,各退一步。
“好身手。”高大男子嘶声道,“但今日,车里的人必须死。”
“哦?”青衣人依旧面带微笑,“不知车里的人,哪里得罪了诸位?”
“不必多问。”高大男子缓缓从腰间抽出一柄弯刀。刀身狭长,弧度诡异,在黑暗中泛幽蓝光,显然淬了剧毒。“杀。”
最后一字吐出,周围黑衣人同时动了。
没有喊杀声,没有怒吼,只有兵刃出鞘的“锵锵”声,以及脚步踏雪的“沙沙”声。数百人如潮水涌向马车,动作整齐划一,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。
青衣人脸上笑容终于消失。
他回头看了一眼马车,黑衣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边,手中多了一柄细长软剑,剑身在黑暗中微微颤动,发出细微嗡鸣。
“护住马车。”青衣人低声道。
黑衣人点头。
下一刻,杀戮开始。
三
第一个冲上来的黑衣人,刀刚举起,喉咙便多了一道血线。他甚至没看清黑衣人是怎么出的剑,便仰面倒下,鲜血喷涌,在雪地上晕开刺目红花。
紧接着第二个,第三个……
黑衣人就像一道真正的影子,在人群中穿梭。他的剑太快,太诡异,每一次出剑,必有一人倒下。剑光在黑暗中闪烁,如同死神镰刀,收割生命。
但黑衣人太多了。
他们仿佛不知恐惧为何物,前面的人倒下,后面的人立刻补上,踩着同伴尸体继续冲锋。刀光剑影,鲜血飞溅,惨叫声、兵刃碰撞声、尸体倒地声交织,将这寂静雪夜变成修罗场。
青衣人也没闲着。
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折扇,扇骨精钢所制,扇面特制丝绸,刀剑难伤。他身法飘逸,在人群中游走,折扇开合之间,或点或刺,或扫或拍,每一次出手,必有一人倒下。他的招式看起来不如黑衣人狠辣,但更加诡异难防,往往对手还没看清他的动作,便已中招倒地。
然而,黑衣人实在太多了。
而且,那三个首领还没出手。
两男一女,三人呈三角站立,冷冷看着手下围攻马车。他们的目光,始终锁定在马车车厢上。
“差不多了。”高大男子忽然开口。
话音未落,三人同时动了。
高大男子扑向青衣人,弯刀划出一道幽蓝弧光,直劈而下。青衣人折扇一展,硬接这一刀,只听“铛”一声巨响,两人各退三步。
另一名瘦削男子扑向黑衣人。他手中是一对短戟,舞动起来虎虎生风,招式大开大合,与黑衣人的灵巧诡异形成鲜明对比。两人瞬间斗在一起,兵刃碰撞之声不绝于耳。
而那名女子,身形一晃,如鬼魅般飘向马车。
她的目标是车厢里的人。
青衣人脸色一变,想回身拦截,却被高大男子死死缠住。黑衣人也被瘦削男子拖住,一时脱身不得。
女子已到马车边。
她手中多了一对峨眉刺,短小精悍,在黑暗中闪寒光。她没有掀开车帘,而是直接一刺,刺向车厢壁。
“嗤”一